（刊《齊魯學(xué)刊》2011第6期，有刪節(jié)）
［摘 要］荀子所推崇的子弓非孔子所贊賞的仲弓。仲弓即孔子弟子冉雍仲弓，魯人，姓冉，名雍，字仲弓；子弓即馯臂子弓，楚人，姓馯，名臂，字子厷，又作子弓，衍作子弘。子弓從孔子弟子魯人商瞿子木受易學(xué)，有傳孔易之大功，《史記》云子弓是孔子易學(xué)的第二代傳人，《漢書》以為是第三代，當(dāng)以《史記》為是。子弓為孔子易學(xué)的正宗嫡傳，他橫跨在孔子、荀子之間，架起了“孔子﹣荀子”的天道論傳承譜系，且這個譜系完全不同于由子思所架托的“孔子﹣孟子”之思想譜系。經(jīng)驗主義的“孔子﹣子弓﹣荀子”譜系有別于理性主義的“孔子﹣子思﹣孟子”譜系，前者的天道論、人性論是非本體論、非形而上學(xué)的，而后者糅合倫理信念與天道抽象本體的思想正為漢魏、唐宋的倫理憂心家所繼承與發(fā)展，遂成道學(xué)之儒。
［關(guān)鍵詞］子弓； 仲弓； 易學(xué)； 譜系； 天道論
一
筆者讀2010年前半年出版的中文報刊，發(fā)現(xiàn)文史哲學(xué)術(shù)界有數(shù)位嚴肅學(xué)者論及先秦儒學(xué)時屢將《荀子》一書中為荀子所推崇的“子弓”這人與《論語》一書中為孔子所贊賞的“仲弓”這人等同起來，認為子弓即仲弓，認為荀子高度推崇的子弓就是孔子親炙弟子冉雍仲弓。譬如楊朝明教授說：“《荀子》將孔子與他的弟子仲弓進行比較，說‘仲尼長，子弓短’。”[①]吳龍輝教授說：“冉雍字仲弓，《荀子》作子弓，如同《論語》中常將‘季路’稱作‘子路’。”[②]周遠斌教授說：“孔子這里（《論語》“子謂仲弓”章）將子弓的情況作比于犂牛之子，以犂牛之子的不自卑和積極有為，來鼓勵子弓不要自卑出身，而應(yīng)積極有為。”[③]李桂民博士說“荀子在思想上遙追孔子、子弓，子弓即仲弓，屬于‘德行’一科的弟子”[④]，又說“荀子在思想上推崇孔子與子弓……仲弓作為儒家第一代弟子的重要代表，其思想為荀子所遙契”[⑤]。
將子弓、仲弓等同的說法在2010年前的報刊上有數(shù)十見[⑥]，一些重要學(xué)術(shù)專著如《先秦諸子系年》[⑦]、《荀學(xué)源流》[⑧]、《荀子集解》[⑨]、《荀子校釋》[⑩]等亦持此論，且此論為唐楊倞、宋陳師道、宋程大昌、元吳萊、清汪中、朱彝尊、俞樾、康有為、劉師培等重要學(xué)者所持，如宋臺州本《荀子》載唐楊倞注《非相》篇“仲尼長、子弓短”句云“子弓蓋仲弓也，言子者著其為師也”，楊倞此注最早還被明朱載堉《樂律全書》卷二十三《審度》篇征引過。荀子推崇的子弓究竟是誰？除上述“子弓＝仲弓”的見解外，史上還有其他見解，如王弼、韓愈等云“子弓≠仲弓”。梁皇侃《論語義疏》注“逸民”章人物朱張（朱或?qū)懽髻虺p）引王弼云“朱張字子弓，荀卿以比孔子”，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引王弼語同，《論語注疏》宋邢昺曰“不論朱張之行者，王弼云‘朱張字子弓，荀卿以比孔子’，言其行與孔子同，故不論也”。清徐鼒《讀書雜釋》卷十曰：“荀子學(xué)于子弓之門人，故尊其師之所自岀，是不以為朱張也，楊倞《荀子》注亦不以子弓為朱張，知弼注妄言也。”《韓集點勘》卷三曰：“按《論語·微子篇》‘朱張’陸氏音義引王弼注‘朱張字子弓，荀卿以比孔子’，公指子弓為孔門馯臂，雖據(jù)《弟子傳》，然王注似亦未可廢。”韓愈認為該子弓即孔子再傳弟子馯臂，《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二十曰《送王塤秀才序》：“荀卿之書語圣人必曰孔子、子弓，子弓之事業(yè)不傳，惟太史公書《弟子傳》有姓名字曰馯臂子弓，子弓受易于商瞿。”
筆者以為將儒學(xué)文獻中的子弓、仲弓二人等同起來是完全不正確的，考諸史料可知子弓是子弓，仲弓是仲弓，兩名實指兩人，非指同一人，不可混淆。“仲弓”即冉雍，姓冉，名雍，字仲弓，仲弓或?qū)懽髦泄ㄈ缟喜┏啞吨泄菲耸且敉谓`書或一般通假所致。在孔子的教學(xué)圈里他與冉求（字子有）、冉耕（字伯牛）是同宗，故《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說冉求是冉雍的“宗族”、冉雍是冉耕的“宗族”。字子有的冉求又稱冉有，如同字子我的宰予稱宰我、字子淵的顏回稱顏淵、字子思的原憲稱原思一樣；冉有在《論語》中還被尊稱為“冉子”，或是其直系弟子等所記且冉有在學(xué)派中地位或頗高。
考《史記》、《家語》等，冉耕（伯牛）→冉雍（仲弓）→冉求（子有）三人的年齡遞小。《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載冉求“少孔子二十九歲”，冉雍的年齡據(jù)廖名春的考證研究說當(dāng)與子路相近且長于子路（史載子路小孔子9歲）[11]，再據(jù)冉求→冉雍→冉耕三人前者屬后者“宗族”這種記述方式以及《論語》中冉耕患疾而孔子親探的事跡，可推定冉雍少于冉耕。明呂元善《圣門志》卷一即曰孔子7歲時冉耕生，則冉耕少孔子7歲，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孔子弟子通考》以為“伯牛之為孔門前輩弟子則自可信也”[12]。如此，則年齡上冉耕＞冉雍＞冉求，《史記》冉耕→冉雍→冉求三人緊連記述或亦本于三人長幼層次，《家語》雖不緊連記述但亦冉耕→冉雍→冉求次第。
有學(xué)者據(jù)孔子以“犁牛之子骍且角”喻贊仲弓以為伯牛、仲弓或為父子關(guān)系，此純屬無據(jù)之臆測，如王充《論衡·自紀》“母犁犢骍，無害犧牲，祖濁裔清，不妨奇人，鯀惡禹圣，叟頑舜神，伯牛寢疾，仲弓潔全”句似說伯牛、仲弓為父子，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已辨王誤。至于《史記索隱》引《孔子家語》云冉雍少孔子29歲，則實《索隱》由《家語》記冉求少孔子29歲所誤，明郭子章《圣門人物志》卷三十、明陳士元《論語類考》卷六亦從《史記索隱》之誤。少孔子29歲的孔子弟子有冉求子有、商瞿子木、梁鳣叔魚三人，而孔子的冉姓弟子除前三人外，還有冉孺（子魚）、冉季（子產(chǎn)），其中冉孺少孔子50歲，但兩人受業(yè)事跡等已不可考。厘清孔子冉姓弟子的身份及身份關(guān)系，則冉雍的角色就可以明晰起來。
顏淵、閔子騫、冉伯牛、冉仲弓被《論語》尊為孔子四大德行特優(yōu)之弟子，然實際生活皆窘迫，故東漢徐幹《中論·爵祿》稱此四人為“不得者也”。德行仁厚但出身尤卑下的仲弓，《論語》記其名與字11次，記其與孔子對話3次，分別是問政、問仁、問子桑伯子，問政則近于500余字的上博楚簡《中弓》一文[13]，另《孔子家語·刑政》還記600余字的仲弓向孔子問刑政。《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曰：“冉雍，字仲弓，伯牛之宗族，生于不肖之父，以德行著名。”《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曰：“孔子以仲弓為有德行，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父，賤人。孔子曰：犁牛之子骍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后漢書·肅宗孝章帝紀》曰：“昔仲弓季氏之家臣，子游武城之小宰，孔子猶誨以賢才問以得人，明政無大小以得人為本。”這大體是我們目前可考知的仲弓基本情況。
二
子弓這人在儒家《十三經(jīng)》里無記述，目前在先秦創(chuàng)作的著述里唯一能讀到的就是《荀子》對他的記述，而且這種記述非同小可，因為荀子把子弓拔到了與孔子相提并論的“圣人”位置并以“孔子﹣子弓”的學(xué)術(shù)體統(tǒng)來抨擊“子思﹣孟子”之學(xué)說體統(tǒng)。在《荀子·非十二子》篇，荀子說：“案飾其辭而祇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弓為茲厚于后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又說：“上則法舜、禹之制，下則法仲尼、子弓之義，以務(wù)息十二子之說。”《荀子·儒效》說：“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非大儒莫之能立，仲尼、子弓是也。”《荀子·非十二子》又說：“是圣人之不得勢者也，仲尼、子弓是也。”[14]荀子如此推崇子弓，可除《非相》篇“帝堯長，帝舜短；文王長，周公短；仲尼長，子弓短”一句提到子弓的個子不高或矮小外，對他的詳細相貌及家庭出身、生活經(jīng)歷、思想學(xué)說等一概未明述，以至兩千多年后的今人實在難以知曉大儒子弓是何許人也。
不幸而萬幸的是，《史記》、《漢書》這兩部正史記錄下了子弓傳播孔子易學(xué)的重大歷史信息，從而將子弓于中國思想史的貢獻，于儒家學(xué)說的貢獻永錄于漢青之上。司馬遷《仲尼弟子列傳》云：“孔子傳易于瞿，瞿傳楚人馯臂子弘，弘傳江東人矯子庸疵，疵傳燕人周子家豎，豎傳淳于人光子乘羽，羽傳齊人田子莊何，何傳東武人王子中同，同傳菑川人楊何，何元朔中以治易為漢中大夫。”司馬遷《儒林列傳》又云：“自魯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傳易六世至齊人田何字子莊，而漢興田何傳東武人王同子仲，子仲傳菑川人楊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征官至中大夫。齊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陽相，廣川人孟但以易為太子門大夫，魯人周霸、莒人衡胡、臨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然要言易者本于楊何之家。”班固《儒林傳》曰：“自魯商瞿子木受易孔子，以授魯橋庇子庸。子庸授江東馯臂子弓。子弓授燕周醜子家。子家授東武孫虞子乘。子乘授齊田何子裝。及秦禁學(xué)，易為筮卜之書，獨不禁，故傳受者不絕也……”
司馬遷所知的“孔子→子木→子弘→子庸→子家→子乘→子莊→子中→楊何”之孔易譜系與班固所知的“孔子→子木→子庸→子弓→子家→子乘→子裝→子中→楊何”之孔易譜系大體相同，唯馯臂氏作子弘或子弓，且前書為第二傳，后書為第三傳，王先謙《荀子集解·考證下》所引清代胡元儀《郇卿別傳·考異》即認為《漢書》傳易序列有誤。東漢末荀悅所著《漢紀》（《前漢紀》）所載傳易譜系同《漢書》，顯系抄自《漢書》，茲不重錄。《史記·太史公自序》云遷父“學(xué)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楊何，習(xí)道論于黃子”，則司馬遷與孔子易學(xué)有嫡傳性繼承關(guān)系，且司馬遷早班固百余年，故《史記》所載譜系自然顯勝《漢書》。至于傅斯年1928年《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講義》以孔子卒年至楊何以易學(xué)官中大夫凡距345年而傳八代為不可能等否定司馬遷所載傳易譜系[15]，則實不知此八代非血緣八代且易學(xué)多為老者傳出，故傅斯年之疑未必然——孔子亦晚年方精于《易》，傳孔子易學(xué)的商瞿子木就小孔子29歲。而一概否定孔子與《易傳》的思想關(guān)系，宣稱“《論語》上孔子之思想絕對和《易·系》不同”[16]，宣稱“《易》和孔子沒有關(guān)系，也和儒家沒有關(guān)系”[17]，更是由于否認上述易學(xué)譜系的真實性以及對子弓式易傳思想體系缺乏理解或了解所致，導(dǎo)致經(jīng)驗主義的傅斯年竟再三貶低《易傳》學(xué)說，誤以為儒家所傳易學(xué)皆是“不足觀也”的民間方士、方術(shù)之學(xué)。
在《史記》、《漢書》的譜系里，子弓作子弘正如子莊作子裝、矯疵作橋庇一樣，也正如前述仲弓又寫作中弓一樣，明顯系音同形近的傳抄所致。唐司馬貞《史記索隱》云：“按《儒林傳》、《荀卿子》及《漢書》皆云馯臂字子弓，今此獨作弘，蓋誤耳。應(yīng)劭云子弓是子夏門人。”唐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意又同《史記索隱》所注。據(jù)《荀子》、《漢書》、《漢紀》等有關(guān)子弓的記載，可知馯臂子弘之弘系由弓字所訛。顏師古注《漢書》曰“馯，姓也，音韓”（有版本作“音寒”），則馯臂子弓當(dāng)是姓馯、名臂、字子弓，此正與荀子連稱孔、馯二人的字為仲尼、子弓吻合，與古人名與字常常有某種語義相關(guān)吻合。郭沫若《青銅時代》說《史記》“馯臂子弘”當(dāng)寫作“馯子肱臂”，一則字在名之前而與后述的幾位傳易人物“姓﹣字﹣名”體例一致，二則“弘”系由“肱”字誤抄而“肱﹣臂”更相關(guān)且“肱﹣弓”同音假借[18]。其實說子弓本作子肱并非郭之首創(chuàng)，清代黃生《義府》卷下已云：“予謂宏當(dāng)讀為肱，蓋宏旁有く，此古肱字，以其名臂，故知字當(dāng)為肱也。肱與弓音相近，故或呼為子弓。”郭沫若《十批判書》又贊同《史記》所載傳易譜系的人物次第，說“我看當(dāng)從《史記》，但《史記》的‘馯臂子弘’應(yīng)作‘馯（姓）子弘（字）臂（名）’才能劃一”[19]。弘、宏可相通，肱、弓可假借，但子弓未必本作子弘或子肱，胡元儀《郇卿別傳·考異》就說韓愈所見《史記》即作子弓，《史記正義》等說《史記》誤作子弘并訂正為子弓，可見《史記》本作子弓，正與《荀子》作子弓相證。不過清代張文虎《校刊史記集索隱正義札記》卷五另有辨正：“弘當(dāng)為厷，厷即肱字。名臂，故字子厷。諸書作弓者，同音假借。”[20]若依此，則馯臂本來字子厷，后衍寫為子弓，又寫作子弘等。張氏的辨正是可靠的，古厷字即今“肱”義，史上先有厷字，再衍肱字等，故子厷＝子弓[21]。
至于馯臂子弓（子厷）的老師，則是四十歲后方得五子的孔子弟子商瞿子木，魯國人，姓商，名瞿，字子木，少孔子29歲。《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曰：“商瞿，魯人，字子木，少孔子二十九歲，特好《易》，孔子傳之，志焉。……（梁鳣）年三十未有子，欲出其妻，商瞿謂曰：子未也，昔吾年三十八無子，吾母為吾更取室，夫子使吾之齊，母欲請留吾，夫子曰無憂也，瞿過四十當(dāng)有五丈夫。今果然。吾恐子自晚生耳，未必妻之過。”《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曰：“商瞿，魯人，字子木，少孔子二十九歲。孔子傳易于瞿，瞿傳楚人馯臂子弘［厷］，弘［厷］傳江東人矯子庸疵……商瞿年長無子，其母為取室，孔子使之齊，瞿母請之。孔子曰：無憂，瞿年四十后當(dāng)有五丈夫子。已而果然。”
若《史記》的孔易譜系及《史記正義》所引東漢應(yīng)劭“子弓，子夏門人”的描述的確無誤，則子弓就是孔子易學(xué)的第二代傳人，且子弓絕不可能是仲弓，因為仲弓的年齡與子路相近而小孔子約10歲左右。《史記》、《家語》記載卜商子夏小孔子44歲，商瞿子木小孔子29歲，故小孔子10來歲的仲弓從學(xué)子夏、子木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由此可見：子弓非仲弓，馯臂子弓非冉雍仲弓；馯臂子弓從學(xué)過商瞿子木，或還從游過卜商子夏。一般地推測，子弓的年齡比子木小，或與子夏相當(dāng)或更小。若子弓年齡比他老師子木小30歲左右，則子弓晚孔子60來年，正與孔子嫡孫子思的年代較相近，而子思、子弓的學(xué)說正是戰(zhàn)國大儒孟子、荀子各自思想的重要來源。
又若按《漢書》中子弓為孔易第三代傳人的學(xué)術(shù)譜系，則子弓為孔子弟子仲弓的說法更為荒誕，仲弓是荀子老師的說法亦為離譜。胡元儀《郇卿別傳》謂荀子“從馯臂子弓受《易》并傳其學(xué)”，清吳汝淪《讀荀子一》云“荀子好言仲尼、子弓，子弓特其傳《易》師”[22]，荀子接受的易學(xué)思想是子弓易學(xué)，但子弓直接教授孔門易學(xué)于荀子的可能性不存在（生卒時間不符），倘若解釋為《孟子·離婁下》“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之類或許尚說得通。
三
易學(xué)恰是儒家天道論之所在，而義理易學(xué)的核心即是闡釋天道。考察《荀子》、《易傳》尤帛書《易傳》以及整個先秦秦漢的儒家天道論，可知子弓正是孔子易學(xué)的正宗嫡傳，他橫跨在孔子與荀子間，架起了“孔子﹣荀子”天道論的傳承譜系，且這個譜系完全不同于由子思所架托的“孔子﹣孟子”思想譜系。孟子不言易學(xué)，吳汝綸《讀荀子一》認為荀子擅禮[23]，康有為弟子所錄的《康南海先生講學(xué)記》、《萬木草堂口說》等一再說孟子疏于禮學(xué)，致如宋儒一樣“遁入墨子”[24]或禪宗六祖一樣“直指本心即心是佛也”[25]，故于易、禮之學(xué)孟子實皆遠不如荀子。
《易傳》的學(xué)說是子弓學(xué)派在正確繼承孔子晚年易學(xué)思想的基礎(chǔ)加以的文字整理與理論闡發(fā)，它源于孔子，傳自子木，歸于子弓，興于魯，大于楚，孔易第二、三傳皆為楚人[26]，長沙馬王堆出土的帛書《易傳》當(dāng)是該系學(xué)說的珍貴遺存，故記載孔子談易尤多且精。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卷一曰：“《子夏易傳》三卷……《七略》云漢興韓嬰傳，《中經(jīng)簿録》云丁寬所作，張璠云或馯臂子弓所作、薛虞記，虞不詳何許人。”清盧文弨《經(jīng)典釋文考證》云：“《漢志》易傳韓氏二篇，名嬰，據(jù)陸引《七略》知《子夏易傳》即韓嬰所撰，稱子夏者或嬰之字，或后人誤加。劉向父子當(dāng)必不誤，宜以《七略》所言為正。而《中經(jīng)簿錄》云丁寬所作，不知《漢志》本有丁氏八篇，名寬，與韓氏兩列，安得并合為一？張璠云馯臂子弓所作，則《漢志》何以不載？《釋文》及《隋志》俱托之卜子夏傳，更不足據(jù)。今所有者乃唐張弧偽作，與正義所引迥不同。”郭沫若也曾推測《易傳》的作者“當(dāng)是馯臂子弓”[27]、“子弓當(dāng)是《易》理的創(chuàng)造者”[28]，這雖無法坐實，但今本《易傳》很可能跟子弓有關(guān)，如出自子弓或出自子弓弟子甚至再傳弟子，屬子弓學(xué)派的作品。子弓一脈的易學(xué)思想為壯年的荀子所獲，又為居楚地蘭陵撰書的老年荀子所闡發(fā)，成為荀子整個學(xué)說體系的基礎(chǔ)或內(nèi)核。李學(xué)勤《周易經(jīng)傳溯源》曰“從時代看，荀子不及見子弓，但子弓必是荀子的先師……荀子《易》學(xué)源于子弓”[29]，曰“我們所見到的帛書《易傳》，包括《系辭》，當(dāng)為楚人所傳”[30]，甚是；郭沫若亦認為仲弓非子弓而子弓傳了易學(xué)并該學(xué)傳至荀子[31]，亦是。至于郭沫若的《青銅時代》、《十批判書》等如傅斯年一樣認為孔子與《易傳》無任何關(guān)系則實不正確[32]，《易傳》必出自孔子后學(xué)，史稱商瞿子木傳易未必為妄；《易傳》是純粹的儒家作品，陳鼓應(yīng)教授等的著作認為《易傳》出自道家或與道家直接有關(guān)，這實不是思想史的前后因果之真相[33]。
帛書《易傳·要》曰：“夫子老而好易，居則在席、行則在囊。”孔子晚年成熟的天道觀在馬王堆帛書《易傳》里記述得非常清晰，觀《易傳》以及《論語·為政》孔言“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拱］之”、《論語·陽貨》孔言“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左傳·哀公十二年》孔言“火伏而后蟄者畢，今火猶西流，司歷過也”、《孔子家語·辯物》孔言“于夏十月，火既沒矣，今火見，再失閏也”、上博楚簡《中弓》孔言“山有崩，川有竭，日月星辰猶差”等，就知孔子言天或天人非宗教神學(xué)的，亦非世界認知的本體論式抽象溯原或德性感受上的宗教體驗式形上追問，他以日地間火水之陰陽天道的大事實以及《周易》的數(shù)術(shù)敘述體系明悟天道往復(fù)循環(huán)的天行規(guī)律以及由此知萬物與人生進退存亡得失吉兇的損益法則，此即1771年日本伊藤善韶《周易經(jīng)翼通解序》所謂：“其為書也，廣大悉備，精微無遺焉，以天道陰陽消長之變，明人道進退存亡之機，以詳吉兇悔吝矣。避盈滿，居退損，審居倫處世之宜，黽勉拮據(jù)，遂得其全焉。”[34]1731年伊藤長胤《周易經(jīng)翼通解釋例》云：“后世談理，率祖乎《易》，以為圣學(xué)之閫奧。然今玩《易》象卦爻所言，因陰陽消之消息以示人事之吉兇，不涉乎理氣之辨。《十翼》演其義，縱橫左右，深明天人之道……則知《易》之言天也，亦只止于陰陽生成上為說，而未嘗向其上面討所以然之故也。”[35]
《荀子·大略》曰“善為易者不占”，然《周易》本為占卜之用，起源于卜筮天象之術(shù)。而春秋時代孔子改造卜筮易學(xué)而建立的不尚“占”之自然天道論及本乎自然天道論的天人損益變易之智慧，則在子弓學(xué)派的后學(xué)荀子及荀子后學(xué)的陸賈等著作里有生動而深刻的體現(xiàn)。郭沫若認為《荀子》天道論說的是天體運行的“自然秩序”，說的是“歷數(shù)”[36]。這么看荀子天道論，就類似孔穎達《周易正義》卷一說“天行健者，謂天體之行晝夜不息，周而復(fù)始，無時虧退”、《春秋左傳正義》卷七說“晦朔弦望交會有期，日月五星行道有度，歷而數(shù)之，故曰歷數(shù)也”及《尚書正義》卷四孔安國傳曰“歷數(shù)謂天道”，孔穎達疏曰“歷數(shù)謂天歷運之?dāng)?shù)……故言歷數(shù)謂天道”。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卷十曾詳考韓非、李斯、浮邱伯（鮑丘）等俱曾師荀子，漢初陸賈等與浮邱伯有交往[37]，李學(xué)勤《周易經(jīng)傳溯源》亦曰：“以陸賈的年輩論，他及見荀子本人，亦屬可能……陸賈不僅傳荀子一系的《谷粱》學(xué)，而且也傳其《易》學(xué)，這在《新語》書中多有體現(xiàn)”[38]。陸賈《新語·道基》曰：“張日月，列星辰，序四時，調(diào)陰陽，布氣治性，次置五行，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陽生雷電，陰成霜雪，養(yǎng)育群生，一茂一亡，潤之以風(fēng)雨，曝之以日光，溫之以節(jié)氣，降之以殞霜，位之以眾星，制之以斗衡，苞之以六合，羅之以紀綱，改之以災(zāi)變，告之以禎祥，動之以生殺，悟之以文章。”此類《荀子·天論》曰：“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fēng)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yǎng)以成。”郭沫若說《天論》該句是荀子“天論的精髓”[39]，李學(xué)勤謂荀子該句是“全篇之精髓”[40]，極是！
《荀子·禮論》又曰：“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時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萬物以昌。”又曰：“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理隆盛也……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性偽合而天下治。”[41]康有為《萬木草堂口義》云“《荀子》不甚傳《易》，通部不講及《易》”[42]，殊不知《荀子》多次直接引《易》論《易》，殊不知《天論》等篇所講恰是易道精義或儒家易學(xué)精髓，殊不知不繁提《周易》不等于不深講易道，倒是郭沫若云“荀子本是善言《易》的人，特別在這宇宙觀方面更顯明地表現(xiàn)著由子弓而來的道統(tǒng)”庶幾近之[43]，李學(xué)勤云“荀子精于《易》學(xué)”庶幾近之[44]。《揚子法言·寡見》云“說天者莫辯乎《易》”，趙岐《孟子題辭》云孟子“尤長于《詩》《書》”，劉向《孫卿書錄》云“孫卿善為《詩》《易》《春秋》”，康有為又云“孟子亦不言《易》，亦不言《禮》，孟子全是《詩》《書》之學(xué)”[45]。孟子不言易學(xué)亦不擅易學(xué)，故其天道論顯得牽強與糊涂，清吳汝淪《讀荀子一》所謂“吾意子思、孟子之儒，必有索性道之解不得，遂流為微妙不測之論者”[46]。
天道在天行或天體所行（軌跡、軌道），天道在天行或天體所行，“道”《說文》釋為“所行、道也”，金文作“ ”（衟、衜），與“ ”［ ］同源，其形從“行”，其義亦從“行”，《爾雅》曰“行，道也”，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卷二曰：“《爾雅》‘行、道也’，天行謂天道也。《晉語》‘歲在大梁、將集天行’韋昭注曰‘集、成也，行、道也，言公將成天道也’，是古人謂天道為天行也。”《系辭下》“日月之道”在帛書《易傳》作“日月之行”，王先謙《后漢書集解》曰《律歷志》“日月之術(shù)”也作“日月之行”，故衜、術(shù)、 、行一義也，俞樾《諸子平議》卷十四即云“天行有常即天道有常”。地球的萬物生息賴日地星體交角運行，賴氣溫與水分由此呈季節(jié)性強弱往復(fù)，人體生命亦隨外部日水而賴自身氣血運行以營衛(wèi)。孔荀皆甚曉天文或近地天體運行常規(guī)，若將《荀子》、帛書《易傳》及孔子言天道天文等作對照，就可知孔子、子弓的天道思想一點都不含糊或晦澀，而且它在戰(zhàn)國末年的荀子易學(xué)那里得到了真正的繼承和發(fā)揚，并且為后學(xué)陸賈等繼承，故李學(xué)勤曰“陸賈得荀子一系《易》學(xué)”、“荀子《天論》的思想的確同《易傳》有密切的關(guān)系”[47]。郭沫若云荀子屢以仲尼、子弓并舉“是荀子自述其師承”[48]，其實與其說是出于師承，莫若說是出于一種思想立場而已（一種經(jīng)驗主義的學(xué)說立場），因為荀子既不是子弓的親炙弟子，更非孔子的親炙弟子，有學(xué)說淵源關(guān)系但無現(xiàn)實的師承關(guān)系，故有學(xué)者說《荀子·非十二子》一組一組羅列的思想人物是屬同一學(xué)派的，“……仲尼、子弓等，全屬于同一學(xué)派的思想家”[49]又有學(xué)者敏銳地指出：“荀子以仲尼、子弓并稱又備加推崇，乃由其治學(xué)宗旨所決定，并非自標(biāo)其師承傳授之門。因為自荀子視之，仲尼、子弓堪為大儒，荀子不過取為同類。”[50]此說甚的！
《四庫總目提要》卷九十一云：“平心而論，卿之學(xué)源出孔門，在諸子之中最為近正。”傅斯年1926年認為荀子的思想“是魯國儒家的正傳”[51]，其名著《性命古訓(xùn)辨證》曰：“荀子之論學(xué)，雖與孟子相違，然并非超脫于儒家之外，而實為孔子之正傳，蓋孟子別走新路，荀子又返其本源也。”[52]又曰：“孟子在墨子之后，乃不能上返之于孔子，而下遷就于墨說，從而侈談洪荒，不自知其與彼‘盡信書則不如無書’之義相違也。故孟子者，在性格，在言談，在邏輯，皆非孔子正傳，且時與《論語》之義相背，彼雖以去圣為近，愿樂孔子，實則純是戰(zhàn)國風(fēng)習(xí)中之人，墨學(xué)磅礴后激動以出之新儒學(xué)也。在性論上，孟子全與孔子不同，此義宋儒明知之，而非宋儒所敢明言也。孔子之人性說……其中絕無性善論之含義，且其勸學(xué)乃如荀子……當(dāng)孟子時，論人生所賦之質(zhì)者不一其說，孟子之亟言性也，亦時代之所尚，特其質(zhì)言性善者是其創(chuàng)作耳……（孟子）與孔子迥不侔矣。”[53]又曰：“孔子以為人之生也相近，因習(xí)染而相遠……此其與孟子之性善論迥不侔矣。在人論上，遵孔子之道路以演進者，是荀卿而非孟子。”[54]其實何止人論上繼承孔子思想的是荀子，天論上繼承孔子的也是荀子而非孟子：《論語》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性相近也，習(xí)相遠也”、“子罕言利與命與仁”，孔子在修辭需要等之外不言抽象玄遠的性命及天道[55]，先秦正統(tǒng)儒學(xué)根本不存在后世及今人所謂的天道與性命本體論或形而上學(xué)論，這些理論都是戰(zhàn)國以來儒學(xué)黃老化（道家化）及后來玄學(xué)化、佛學(xué)化中不斷援引、添加、皴染所得[56]。“子弓﹣荀子”和“子思﹣孟子”構(gòu)成的是先秦儒學(xué)經(jīng)驗主義、理性主義兩方向的分隔與對抗，而子弓、子思在這兩個路線的各自形成中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易傳》和“子弓﹣荀子”一系的經(jīng)驗主義思想正是一個值得挖掘的重大理論寶藏，也正是揭開或復(fù)原孔子哲學(xué)尤孔子天道論的真正法門。
今《易傳》“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不測之謂神”、“形而上者謂之道”是精湛的自然哲學(xué)之義理——并非什么本體論或形而上學(xué)而是以陰陽天象為核心的自然哲學(xué)或天道哲學(xué)，與“天一，地二；天三，地四……”、“是故《易》有大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等精到的數(shù)術(shù)觀——也非什么本體論或形而上哲學(xué)，在經(jīng)過漫長的秦漢黃老思潮、讖緯思潮的浸潤后，于魏晉時由王弼等又賦予道家式的本體論闡發(fā)與天人的心性化解釋，也即賦予了一種“哲學(xué)”數(shù)術(shù)式的思辨性形而上學(xué)推釋，至唐宋時道玄易學(xué)的繁榮則仲尼、子弓易學(xué)幾近淹沒，孔子原始易道思想可謂面目全非，孔子﹣子弓以下的荀學(xué)亦日益遭道學(xué)家排斥甚至詆毀，以至被陳榮捷贊為“清代最偉大的思想家”的戴震亦無法復(fù)原和理解之[57]。明末清初的顧炎武《日知錄》卷一斥唐宋間“希夷先生”陳摶及北宋五子之首“康節(jié)先生”邵雍的易圖與易書為“道家之易也”：“自二子之學(xué)興，而空疎之人迂怪之士舉竄跡于其中以為易。而其易為方術(shù)之書，于圣人寡過反身之學(xué)去之遠矣！”[58]清毛奇齡《西河集》卷一百二十二《辨圣學(xué)非道學(xué)文》則云：“道學(xué)者雖曰以道為學(xué)，實道家之學(xué)也……是道學(xué)本道家學(xué)，兩漢始之，歷代因之，至華山（陳摶）而大張之，而宋人則又死心塌地以依歸之，其為非圣學(xué)斷斷如也！”清章學(xué)誠《章氏遺書外編》卷三亦云：“儒術(shù)至宋而盛，儒學(xué)亦至宋而歧，《道學(xué)》諸傳人物實與《儒林》諸公迥然分別，自不得不如當(dāng)日途轍分歧之實跡以載之。”[59]。此正傅斯年“異道可以同文”之謂也[60]。
“儒”是個大名目，自稱或他稱所包羅的對象極多，絕非單一而實為復(fù)雜。“儒”這一名目下的儒學(xué)、儒家有一個漫長而復(fù)雜的演變、分化過程，易學(xué)的演變、分化也同樣是如此。“子弓﹣荀子”一脈是最為繼承孔學(xué)原始天道論的儒家實學(xué)派，而“子思﹣孟子”一脈則是未得孔學(xué)原始天道論卻又自我地融合了黃老之學(xué)而另創(chuàng)道德心性之天道來源或天道高度的儒家玄學(xué)派（以道德思辯來獲取世俗倫理的宗教高度）。后世宣稱得了孟子之類“道統(tǒng)”的新儒學(xué)則又進一步融合了秦漢以來道家的理氣性命等理論內(nèi)核，將心性倫理的信念與抽象玄想的所謂天道“本體”統(tǒng)合起來，遂由此產(chǎn)生了“道學(xué)”或“理學(xué)”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