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在序言中說子思作《中庸》的初衷:“子思懼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于是推本堯舜以來相傳之意,質以平日所聞父師之言,更相演繹,作為此書,以詔后之學者。”這個主旨是如何展現的?
第一,研讀的難點。事實上由于歷史變遷,到了宋代已經存在著解讀的困難。程子特重《中庸》,但他沒有做注。他的門人根據講學所做的記錄,也不夠準確完整。朱子在《中庸序》中自述:“自蚤歲即嘗受讀而竊疑之,沉潛反復、蓋亦有年,一旦恍然似有得其要領者。然后此書之旨支分節解,脈絡貫通。”
朱子說他自己遇到的困難,首先是文體。子思作文,往往把引述孔子的話和自己的話混在一起。魯穆公曾就此事質問,子思回答說,我所說的或是記憶中孔子的話、或是我根據孔子的意思自說,大意都是一致的,穆公復何疑焉。(見《孔從子。公儀》)史稱子思十六歲做《中庸》四十九篇,人微言輕,子思的這個做法可以理解。但是古文沒有像現代標點那樣的斷句,要分辨哪個是孔子的話、哪個是子思自己的話,就會有困難。因此,朱子說他讀了很多遍都很困惑,以后才發現原來文中是引述孔子的話。“某舊年讀中庸,都心煩,看不得,且是不知是誰做。若以為子思做,又卻時復有個‘子曰’字,更沒理會處。”《朱子語類卷64》
朱子的第二個發現,是全文中各個章節之間有(或應有)緊密的邏輯關系。因此《四書集注》中判斷章節,不是簡單的編輯工作,實是反映了朱子的悟境。我們就可以發現與漢儒有所不同。看朱子講學:
問:“中庸第二十章,初看時覺得渙散,收拾不得。熟讀先生章句,方始見血脈貫通處。”曰:“前輩多是逐段解去。某初讀時但見‘思修身’段后,便繼以‘天下之達道五’;‘知此三者’段后,便繼以‘為天下國家有九經’,似乎相接續。自此推去,疑只是一章。后又讀家語,方知是孔子一時間所說。”
廣云:“豈獨此章?今次讀章句,乃知一篇首尾相貫,只是說一個中庸底道理。”曰:“固是。他古人解做得這樣物事,四散收拾將來。及倂合眾,則便有個次序如此,其次序又直如此縝密!”《朱子語類卷64》
第三個問題,是序言中提到的“其書始言一理、中間散為萬事、末復合為一理”,也就是說中間的很多章節(特別是引述孔子的部分)在讀者看來文字上的關聯不明顯(所謂“四散收拾將來”)。所以雖然大體上可以串聯文意,還是不甚清晰。現代就有學者認為依文字讀不通,或摻雜后人文字而非全是原文,或前后應重新編輯分作兩篇。
“武內義雄說“《中庸》與《累德》、《表記》、《緇衣》、《坊記》四篇有關系,極當考究,此四篇之文體,與《中庸》上半相似”。可謂抓住了問題的實質,需要補充的是,《五行》一篇與《中庸》下半相似,這一點也同樣“極當考究”。從這一點看,今本《中庸》上下部分在文體、內容、思想等方面確實存在著差別,表現出不同的思想旨趣。” “今本《中庸》上下兩個部分在思想上存在著差異,甚至對立,把它們放在一起是不合適的,這是我們懷疑《中庸》原是兩個部分最主要的原因。《中庸》上半部分主要討論“中庸”。”《梁濤:郭店楚簡與思孟學派》
對于現代人而言還有第四個難點,就是古人做注其實是闡發自己的體會觀點,而不是簡單地翻譯成白話。如果我們不能體入程朱的工夫悟境,實際上無法理解他們的注解而變成了另一本“天書”。用這種誤讀去指導對《中庸》文本的研究,就好比讀不懂中文而采取英文譯本、又讀不懂英文而轉而讀英文的德文譯本。徒然增加了許多曲折。
簡言之,最大的困難似乎不在于《中庸》的文字訓詁,而在于文意的貫通。朱子說:“中庸之書難看。中間說鬼說神,都無理會。學者須是見得個道理了,方可看此書 ,將來印證。”《朱子語類》
第二,研讀的角度。既然子思作《中庸》的目的,是祖述圣人之道的源頭、圣道在社稷中的體現、圣道的復制或延續的原理、以及圣道延續的效驗,因此他是在敘述一個完整的體系,這與《大學》重點講“一是皆以修身為本”是不同的。這種敘述的角度,也與論孟不同。論語孟子是從圣賢第一人稱的角度來作證,讀者可以從師弟間的談話語境直接地感知其人格。而《中庸》是從第三人稱的角度來敘述圣道的原理和系統。這個情形決定了,如果我們不能打通全篇的脈絡,而只是著眼于個別的警句,那是無法了解《中庸》的。
第三,研讀的背景。(1)關于天命。(2)關于天道。(3)關于禮。
上古講天命,應該是當時一個通識,是為大眾所接受的,而且天人之間還是一種直接的切近的關系。我以為所謂天,古人多與“天道”相聯,而不是實體意義上的“天穹”或現代意義上的“天空”,也不是基督教的“上帝”,甚至也不是俗話說的“老天爺”。
“天命”或“天道”,我解作生命之本原、萬物秩序之根本依據。程明道曰:“言天之自然者,謂之天道。言天之付與萬物者,謂之天命。”《程氏遺書卷十一》我們在古本《大學》的注疏里面還看到: “致知在格物”者,言若能學習招致所知。格,來也。己有所知,則能在於來物。若知善深則來善物,知惡深則來惡物。言善事隨人行善而來應之,惡事隨人行惡亦來應之。言善惡之來緣人所好也。“物格而后知至”者,物既來,則知其善惡所至。善事來,則知其至於善;若惡事來,則知其至於惡。既能知至,則行善不行惡也。(孔穎達疏《禮記正義》)
天命既與天道互為體用表里,和同一個時代的老子所說的“道”,其實相去不遠。“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道德經。21》它無形而顯,無為而作,周行不殆。蓋人初無知,被動地服從因果所顯示生住異滅周行不殆、懲罰性地糾正自己的行為。故曰天命、天道。故曰“性自命出”。
猶如父母生下小孩,他們的身體里面就流著同樣的血液。人的本性,也與天命或天道具有共同的本質,是不一不異的。因為有這個依據,所以圣人可以體道見道,主動地去合于天道,而實現人生的大自在,實現社會的中和無為之治。故曰“率性之謂道”。這是上古圣人之學的一般基礎,也是《中庸》一書的前提。
上古的“禮”最重要的職能是祭祀、占卜。“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做巫醫。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論語。子路》“物既來,則知其善惡所至。既能知至,則行善不行惡也。”《禮記正義》一些學者指出,上古的禮含有宗教的意義,正是如此。楚簡《圣德》:“道者、德者、一者、天者、君子者,其閉塞謂之德,其行為之道。”所以孔子云:“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論語。季氏》
從“禮”的角度,不但可以了解“道德”的最初之本來自天命或天道,而且那是一個直接在日用平常中體知驗證(溝通)天道的渠道。那就是文中所謂“庸”(朱子說為平常)的實際內容。朱子所謂“散為萬事”的章句,正是子思以“禮”的實例從不同側面做出說明的地方。散乎哉?不散也!從這里讀進去,原來只是平面的“不偏不倚”“平常”就顯現出活潑潑的立體的實在。
一些學者也看到了文中“禮”的地位。梁濤教授的《郭店楚簡與思孟學派》一文頗具代表性:
“二程說“不偏之謂中”,有一定的道理,但“偏”與“不偏”需要一個標準,這個標準即是禮,如果看不到這一點,難免有失片面。“庸”有“常”的意思,《爾雅·釋詁上》:“庸,常也。”具體指常行、常道。所以,中庸的本意應為中道和常道,也即日用常行。那么,子思生活的時代什么可以稱作“日用常行”呢?顯然只有禮了。可見,中庸一詞實是由禮轉化而來,是禮的理論化和哲學化。《漢書·藝文志》有“《中庸說》二篇”,列入六藝略禮類,說明中庸與禮有密切關系,乃是當時人們的普遍觀念。明白這一點,《中庸》這一部分的內容便容易理解了。”
“所謂“君子中庸”是說君子能夠恪守中道,也即恪守禮,而小人不遵守禮儀,故肆無忌憚,與“天命之謂性”、“喜怒哀樂”之“中和”并沒有什么關系。因為從《中庸》第二章到第二十章上半部分沒有一處談到“性”,更沒有談到“中和”。相反,它談中庸多從外部入手,把中庸看作外在的習俗和規范,表現出由外而內的致思方向。”
“今本《中庸》上下兩個部分在思想上存在著差異,甚至對立,把它們放在一起是不合適的,這是我們懷疑《中庸》原是兩個部分最主要的原因。《中庸》上半部分主要討論“中庸”。”
可惜,梁文只看到“禮”的外在形態,認定《中庸》只是“禮”的哲學理論,而不能了解程朱所見下學上達的旨趣。事實上,出土楚簡《五行》(據考為子思作)清楚地指示了圣人無為而合于天道、君子充實仁義禮智而上達天道的路線。《中庸》一書,可以看作是《五行》的擴充和闡發。《五行》篇為我們解讀《中庸》提供了極大的啟發。
第四,從以上的了解,我們有這樣的結論:《中庸》一書不是絕妙玄遠的天書(一般所謂“極高明”),不是講遙不可及藐不可見的天道(一般所謂“超越”),而是講述我們生命的本源依據(天命天道)如何體現于日用平常之中、如何從這個日用平常中學習修煉而得以把握、圣道的延續和復制又如何以日用平常的方式影響到社稷的根本福祉。這也就是圣人之道、中庸之道了。所以文中說“極高明而道中庸”。
當我們看到這一點時,也就可以了解,事實上程朱從“未發已發”的靜坐工夫去體貼中庸之道,也正是反映了那個天命遠去、禮轉化為政治體系、禪宗乃至口頭禪流行的時代特征。在程朱是日用平常,到了當今的時代,卻成了孤峻神秘的理學學問。古人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談玄者戒之。
我們也由此了解,理解和傳承中庸之道,離不開再一次在當代語境下的詮釋和落實。如今“天”已經變成抽象的哲學概念,“理”已經成為少數人的學術語言,“道”變得玄遠神秘而不可知。就個人的契入門徑言,或有下學上達、有頓解頓悟、有靜坐禪定、有多聞廣參。但真正的會道人、修道人,必然不作玄談想、神秘想,也必然不作學術閑詁想。
第五,我以為,全書可以判釋為:總論、詳說、總結贊嘆。這里面包括了三個層次: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三個層次依次展開,其中有一條主線貫通。這條主線就是“禮”。天命存于禮,率性現于禮,修身在于禮,教化成于禮。《禮記》以此篇作為通論別記,不是偶然的。
(1)總論。即《中庸》首章。朱子指出:此章“首明道之本源出于天而不可易,其實體備于己而不可離;次言存養省察之要,終言圣神功化之極。”《四書集注》也是講了三個層次。
“天命之謂性者”,若明道曰:“言天之自然者,謂之天道。言天之付與萬物者,謂之天命。”則命之與道,非一非異。朱子說“道之本源”、復言“實體”,啟哲學思辨之端。
我以為子思說道不可離、戒懼謹慎,是在當時的語境下直觀的說法。首章中對應的解說有:“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若圣人見天命合天道,又何有于“離”;若為大眾說,不應講“實體”之類的玄理。“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道為什么不可離?戒慎恐懼又是從何而來的?好比幼兒在家庭中成長受到父兄的約束,古人也會感受到天命天道的約束而生出敬畏之心。“物既來,則知其善惡所至。善事來,則知其至於善;若惡事來,則知其至於惡。既能知至,則行善不行惡也。”“善道須臾離棄則身有患害而生也。”《禮記正義》這正是漢代遺留下來的對于上古“禮”的實踐的描述。
率性之謂道者,對應的解說有:“喜怒哀樂之謂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程朱的入手工夫,是靜坐觀心,體會未發已發。而子思之時天道未遠,圣人是直接感知而得。所謂“聞君子道,聰也。聞而知之,圣也。”“不樂無德。”“德,天道也。唯有德者然后能金聲而玉振之。”《五行》
我以為子思所指,是說破了密意:圣人未發已發,莫不如道;率性顯現,其樂處亦無所修證。所謂“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以人治人”,“反求諸身”,這就是“中庸”之跡。特后人難以體認其本,所以要靜坐觀心。今之學者觀心亦難,以朱子工夫為思辨,又當如何入道?
修道之謂教者,對應文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朱子釋為“圣神功化之極”。這也是一種時代語境,以圣神推極中庸教化之功。但現代卻把這個“圣神”解為神秘主義,或比附西哲所謂“超越”的概念,大錯特錯了。
我以為,陽明有一段話講的好:“此‘教’字與‘天道至教,風雨霜露無非教也’之‘教’同。”《傳習錄》修者,修道也;教者,道之教也。天以道教圣人,圣人又推己而教天下之人。
所以文中講“三達德”,必經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而致之。簡言之,就是論語所謂“博之以文、約之以禮”。非約禮之外,別有“慎獨”“誠之”也。
所以文中有“成己成物”,非成己無以成物,而成物,就是成就天下人之社稷福祉。這個成物的載體,就是“禮”。“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所以自二十六章以下,處處說禮,或譬之山川、或推極天地,“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都是在講成物落實于禮的效驗,乃至于無聲無臭、無為而治天下。這里面哪里有什么神秘主義呢?
(2)詳說。我以為或可這樣來大致地劃分一下:
2-11章,釋率性謂道。
12-19章,釋天命謂性。
19-24章,釋修道。
25-29章,釋教化。
30-33章贊嘆總結,釋圣道不絕的依據、君子成圣的途徑。
第六辨誤。(1)“什么是中庸”是個不恰當的問題。
朱子在《中庸》全書的題解: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庸,平常也。世人多以度量取中解釋,又與程子“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相對而糾纏不已。
竊以為,在我們未開讀之前就來定義“什么是中庸”這樣一個流行的做法,是不恰當的。 既不能見子思,也不見程朱。
自漢以來,注家都要為《中庸》作例行的題解。然而“中庸”是不是就是這本書的書名,其實大有爭議。其次,“中庸”之義,是貫通全書三個層次、而不是用定義的方式來說明的。再次,不通全書、不達天命之義而喜談不偏不倚,徒益思辨戲論而已。
貫通全書即見圣人,見圣人即見中庸。這不是個哲學或學問的問題。
(2)“未發已發”是理學的問題,不是《中庸》的問題。
朱子說“他所以名篇者,本是取‘時中’之‘中’。然所以能時中者,蓋有那未發之中在。所以先開說未發之中,然后又說‘君子之時中’。”《朱子語類卷61》研究者多因朱子說個“看已發未發”,就認為《中庸》一書的高明盡在于此,不把這個已發未發說到天上去,就不算懂得中庸。不知這只是朱子在那個特定語境中的入手工夫。刻舟求劍,去得遠了。
不見朱子又說:“須是且著力去看大學,又著力去看論語,又著力去看孟子。看得三書了,這中庸半截都了,不用問人。” 《朱子語類卷61》為什么這樣講?只為中庸之道是圣人行得,見圣人就是見中庸。在子思名禮,在程朱名理。名字雖殊,同指一事而已。古人言:但得本,何愁末。
所以說:“未發已發”是理學的問題,不是《中庸》的問題。朱子他自見得,卻是今人不會。
以上不成熟的看法,希望不吝指正。相互啟發,共同提高。
陳達隆
201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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