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省為曹魏新設之機構,漢世雖有中書(中尚書、中書謁者)名目,然為宦者職事。《宋書·百官志》云:“漢武帝游(《晉志》下有“宴”字)后庭,始使宦者典尚書事(《晉志》作典事尚書),謂之中書謁者,置令仆射。”元帝時,仆射石顯秉勢用事,權傾內外(《晉志》無元帝以下三句)。成帝改中書謁者令曰中謁者令,罷謁者(《晉志》作仆射);漢東京省中謁者令,而有中宮謁者令,非其職也。魏武帝為王(《晉志》作魏王),置秘書令,典尚書奏事,又其任也(《晉志》無此四字)。文帝,改為中書令,又置監。(《晉志》曰改為中書、置監令,以秘書左丞劉放為中書監,右丞孫資為中書令,監令蓋自此始也。)是則晉宋二官志,均以前漢中書謁者為中書之任,而中謁者與中宮謁者則否(關于此問題之考論,參閱拙稿《略論兩漢樞機職事與三臺制度之發展》,新亞學報四卷二期)。然即使前漢中書謁者與魏晉以來中書之職事相同,監省之名稱實為曹魏以來始有。《通典》以中書省之組織始于魏晉,而中書職事則源于西漢,為比較穩健之說法(見《通典》卷二十一)。據《魏志·劉放傳》:劉放……魏國既建與太原孫資俱為秘書郎,文帝即位,放、資轉為左右丞,數月放徙為令。黃初初改秘書為中書,以放為監,資為令。則劉放乃由秘書令轉任中書監,《晉書·職官志》與《通典》均誤為左丞。然此猶屬小誤。
筆者研究魏晉南北朝官制,發現曹魏時代中書、尚書二省之實際權勢,與《通典》所記述,頗有差異之處,這是值得注意的問題,故特提出討論。《通典》卷二十一宰相條云:“魏……文帝復置中書監令,并掌機密。自是中書多為樞機之任……其后或有相國、或有丞相,省置無恒,而中書監令常管機要,多為宰相之任……自魏晉以來,相國丞相多非尋常人臣之職……”按:自魏晉以來,宰相但以他官參掌機密,或委知政事者則是矣,無有常官,其相國丞相或為贈官,或則不置,自為尊崇之位,多非人臣之職,其真為宰相者,不必居此官。(注:魏文帝以劉放、孫資為中書監令,并掌機密……)又同卷中書省條下云:“魏……文帝……以秘書左丞劉放為中書監,右丞孫資為中書令,并掌機密……及明帝時,中書監令號為專任,其權重矣。”又卷二十二尚書條下云:“魏置中書省,有監令,遂掌機衡之任,而尚書之權漸減矣……自魏晉重中書之官,居喉舌之任,則尚書之職,稍以疏遠。”按:《通典》宰相篇中單列門下、中書,而不列尚書,乃受唐中葉宰相觀念所影響(唐中葉以后,以中書門下為宰相,尚書但受成事,故杜佑謂六部應與卿寺合并)。中書職在典尚書事,其勢過重,自將影響尚書省之職權。《通典》的記述,實予后人一種強列暗示作用,使人認為魏晉時代,國家政權完全操在中書省手中,尚書省不過形同傀儡而已,故《困學紀聞》遂云:“曹魏時代中書、尚書二省權勢的比較漢政歸尚書,魏晉政歸中書,后魏政歸門下。”按:《魏志·劉放傳》所記:“劉放……黃初初……遂掌機密……明帝即位,尤見寵任……景初二年……帝寢疾……獨召(曹)爽與放、資俱受詔命……太尉(司馬宣王)亦至登床受語,然后帝崩。齊王即位,以放、資決定大謀,增邑……正始元年,更加放左光祿大夫,資右光祿大夫,金印紫綬儀同三司,六年,放轉驃騎,資衛將軍,領監令如故。七年,復封子一人亭侯,各年老遜位,以列侯朝朔望,位特進……”(注:《資別傳》曰:是時孫權、諸葛亮號稱劇賊,無歲不有軍征,而帝總攝群下,內圖御寇之計,外規廟勝之畫,資皆管之,然自以受腹心,常讓事于帝曰:“動大眾,舉大事,宜與群下共之。”……既朝臣會議,資奏當其是非,擇其善者推成之,終不顯己之德也……)劉放和孫資二人權勢之顯赫,正與《通典》所述相合。《魏志·齊王芳紀》:“正始九年春二月,衛將軍中書令孫資,癸巳驃騎將軍中書監劉放,三月甲午,司徒衛臻,各遜位,以侯就第。”遜位原因,據《劉放傳》注引《資別傳》所記者:“大將軍爽專事,多變易舊章。資嘆曰:“吾累世蒙寵,加以豫聞屬托,今縱不能匡弼時事,可以坐受素餐之祿耶?”遂固稱疾,九年二月,乃賜詔”云云。至于司徒衛臻遜位之原因,據本傳,亦由于:“曹爽輔政,使夏侯玄宣旨,欲引臻入守尚書令,及為弟求婚,皆不許,固乞遜位。”可見此三人均在曹爽輔政時,被迫遜位。根據這幾條事實,可以知道劉放和孫資二人之權勢,乃始于文帝時,而盛于明帝時。及至曹爽輔政,已逐漸失勢,終而至于遜位引退。
自此以后,任中書監令者盡屬無權無勇之文士,其在位均須仰權臣之鼻息。《魏志·夏侯尚傳》注引《魏略》曰:“(李)豐字安國……黃初中……年十七八,在鄴下,名為清白。識別人物,海內翕然,莫不注意。后隨軍在許昌,聲譽日隆……明帝在東宮,豐在文學中,及即尊位,得吳降者,問江東聞中國名士為誰,降人云聞有李安國者……帝曰豐名乃被于吳越耶……以名過其實,能用少也……曹爽專政,豐依達二公間,無有適莫……及宣王奏誅爽,住車闕下,舉豐相聞。豐怖邃氣索,足委地不能起。至嘉平四年,宣王終后,中書令缺,大將軍咨問朝臣,誰可補者。或指向豐,豐雖知此非顯選,而自以連婚國家,思附至尊,因優不辭,遂奏用之。豐為中書二歲,帝比每獨詔與語,不知所說。景王知其議己,請豐。豐不以實告,乃殺之,其事秘。”這說明李豐為一懦弱無用之名士,其在位雖然俯仰由人,可是終亦不免因疑而見殺于權臣。《魏志·夏侯玄傳》稱:“……玄以爽抑絀,內不得志。中書令李豐,雖宿為大將軍司馬景王所親待,然私心在玄,遂結皇后父光祿大夫張緝謀,欲以玄輔政。豐既內握權柄,子尚公主,又與緝俱馮翊人,故緝信之……嘉平六年二月,當拜貴人,豐等欲因御臨軒門,有陛兵,誅大將軍,以玄代之……大將軍微聞其謀,請豐相見。豐不知而往,即殺之。”此段記錄與上引史文略有不同,惟所謂“內握權柄”,不過指李豐與君主關系之密切而已,此時君主本身亦已大權旁落,李豐又有何權柄可言?若果李豐握有權柄,更何須借陛兵之謀誅司馬師耶?與李豐同時任中書監之韋誕,以文采及書法行世。《魏志·劉劭傳》注引《文章敘錄》曰:“(韋)誕……有文才,善屬辭章,建安中為郡上計吏,特拜郎中,稍迂侍中中書監,以光祿大夫遜位……善書有名……”又李豐被誅后,繼任中書令之孟康,亦為知名文士,曾注《漢書音義》,據《魏志·杜恕傳》注引《魏略》曰:“康字公休,安平人,黃初中以于郭后有外屬……遂轉為散騎侍郎……康既無才敏,因在冗官,博讀書傳,后遂有所彈駁,其文義雅而切要。眾人乃更加意……嘉平末徙渤海太守,征入為中書令,后轉監。”韋與孟在中書任內之事跡已不可考,《魏志》亦不為之立傳,可見在當時,其地位不受重視。嘉平正元間任中書令者為虞松,《魏志·鐘會傳》注引《世語》曰:司馬景王命中書令松作表,再呈輒不可意,命松更定,以經時。松思竭不可改,心存之,形于顏色。(鐘)會察其有憂,問松。松以實答,會取視,為定五字,松悅服,以呈景王。王曰:“不當爾耶,誰所定也?”松曰:“鐘會,向亦欲啟之,會公見問,不敢饕其能……松字敘茂,陳留人……弱冠有才,從司馬宣王征遼東,宣王命作檄,及破賊,作露布……”中書監令于權臣淫威下之可憐相,歷歷如在目前。此時監令的地位,最多不過等于權臣記室,更無若何權勢可述。《御覽》二二零引《晉陽秋》曰:朱整少有名行,官至中書監。魏禪晉,使整與中書令劉良共為詔,世祖踐祚,權即用之。從“權即用之”四字,可見此職之無足輕重。
反之,其時尚書職權則未陵墮過甚:曹爽、司馬師、司馬昭等以錄尚書事專擅朝政(分見《魏志》及《晉書》本紀),固不待論。司馬懿歷尚書及仆射,遂植下禪晉之潛勢力(見《晉書》本紀)。《魏志陳矯傳》:遷尚書令,明帝……車駕常卒至尚書門,矯跪問帝曰:“陛下欲何之。”帝曰:“欲案行文書耳。”矯曰:“此自臣職分,非陛下所宜臨也,若臣不稱其職,則請就黜退,陛下宜還。”帝慚,回車而反。《徐宣傳》:明帝……以宣為左仆射……車駕幸許昌,總統留事,帝還,主者奏呈文書,詔曰:“吾省與仆射何異,竟不視。”……又《裴潛傳》:入為尚書令,奏正分職,精簡名實,出事使斷官府者百五余條。是即在明帝時,尚書職權亦未盡為中書所奪。明帝以后,中書失勢,政柄之爭奪,全在尚書省。《魏志·曹爽傳》:“爽……明帝……寢疾乃引爽入臥內,拜大將軍假節職都督中外諸軍事錄尚書事,與太尉司馬宣王并受遺詔,輔少主……齊王即位……丁謐書策,使爽白天子發詔,轉宣王為太傅,外以名號尊之,內欲令尚書奏事先來由已,得制其輕重也……南陽何晏、鄧揚、李勝、沛國丁謚、東平畢軌咸有聲名……及爽秉政,乃復進敘,任為腹心……初爽以宣王年德并高,恒父事之,不敢專行。及晏等進用,咸共推戴,說爽以權重,不宣委之于人,乃以晏、、謐為尚書,晏典選舉……諸事希復由宣王……晏等專政。”又同傳注引《魏略》曰:“(何晏)……正始初曲合于爽,亦以才能故……遷侍中尚書……主選舉,其宿與有舊者多被拔擢。”又曰:“鄧……正始……遷侍中尚書……何晏選舉不得人,頗由之不公忠。”又曰:“丁謐……曹爽宿與相親……數為帝稱其可大用,會帝崩,爽輔政,乃拔謐為散騎常侍,遂轉尚書……爽亦敬之,言無不從。故于時謗書謂臺中有三狗,二狗崖柴不可當,一狗憑默作疽囊,三狗謂何鄧丁也,默者,爽小字也,其意言三狗皆欲嚙人,而謐尤甚也。”是齊王芳時,曹爽專政,親信盡據尚書,威權無二也。
時非爽黨與者,多被摒斥于尚書機構之外。《魏志·盧毓傳》:“盧毓……為吏部尚書……時曹爽秉權,將樹其黨,徙毓仆射,以侍中何晏代毓。頃之,出毓為廷尉……又枉奏免官。眾論多訟之,久以毓為光祿勛,爽等見收,太傅司馬宣王使毓行司隸校尉治之,復為吏部尚書……轉為仆射……毋丘儉作亂,大將軍司馬景王出征,毓綱紀后事。”司馬懿以毓典治曹爽黨獄于前,司馬師復使之留守綱紀于后,其為司馬氏黨可知。故盧氏于曹爽得勢時被排斥于尚書機構之外,而于司馬氏得勢后復入尚書省任職。《傅嘏傳》:“正始初除尚書郎,遷黃門侍郎。時曹爽秉政……嘏謂爽弟羲曰……云云,晏等遂與嘏不平,因微事以免嘏官……司馬宣王請為從事中郎。曹爽誅,為河南尹,遷尚書……欲大改定官制……”又《王觀傳》:“司馬宣王請觀為從事中郎,遷為尚書,出為河南尹,徙少府……爽等奢放,多有干求,憚觀守法, 乃徙為太仆。司馬宣王誅爽,使觀行中領軍,據爽弟羲營,賜爵關內侯。復為尚書……轉為右仆射。”二人均歷司馬懿從事中郎,于收爽之役,并分在要津,事定后,復同入尚書省任職,豈偶然哉。傅嘏尤見親任,權勢甚赫。本傳云:“正元二年春,毋丘儉、文欽作亂,或以司馬景王不宜自行……惟嘏及王肅勸之,景王遂行,以嘏守尚書仆射俱東。儉、欽破敗,嘏有謀焉。及景王薨,嘏與司馬文王徑還洛陽,文王遂以輔政……”下注引《世語》曰:“景王疾甚,以朝政授付嘏,嘏不敢受。及薨,嘏秘不發喪,以景王命,召文王于許昌,領公軍焉。”據同注引孫盛之評,雖不以《世語》所述為然,惟時人有此傳說,亦足見其時傅嘏之威望固甚赫赫也。又《北堂書鈔》引傅子云:“傅嘏,字蘭石,為尚書,事小大無不綜也。”亦為一證。
上述政柄之爭,多在尚書。中書,反為冗散。《北堂書鈔》引王隱《晉書》曰:“賈充……(魏世)除尚書郎,典定法令,兼度支、考課、辦章、制度,事皆通行也。”(按:今本《晉書·賈充傳》,法作科,制作節,通用作施用,余同。)又《晉書·魏瓘傳》:“衛瓘……弱冠為魏尚書郎,時魏法嚴苛,母陳氏憂之,瓘自請得徙為通事郎,轉中書郎。時權臣專政,瓘優游其間……在位十年,以任職稱。”是則其時尚書郎所職,事繁,法密,亦不若中書郎之優游十年,而得任職之譽也。觀此,可知魏世中書之權勢,僅于黃初至景初中二十年(220—239)較為可觀,余均不足道也。
尚書省則不然,其權勢與魏室相終始,無大變動。《魏志蔣濟傳》:(明帝)時中書監令號為專任,濟上疏曰:“大臣太重者國危,左右太親者身蔽……往者大臣秉事,內外扇動,陛下卓然自覽萬機,無不只肅……陛下既已察之于大臣,愿無忘于左右,左右忠正遠慮未必賢于大臣,至于便辟取合,或能工之,今外所云,輒云中書……臣竊亮陛下……不使圣朝有專吏之名也。此所謂大臣,實指諸尚書省長官,所謂“左右”、“便辟”、“小吏”,則指中書各官。蔣濟于孫資、劉放用事之秋,猶明斥其為左右小吏,時人之意態可知。是魏世中書省官雖用士人,然于漢代之宦官,亦不過五十步與百步之比而已。后世因《通典》之記述,遂以中書為宰衡常任,謂“國政出之”,不亦過矣乎?讀史所及,因略辨析如上。其余有關“魏晉以來尚書樞機之職未失”,“晉世尚書、中書官員位望之比較”,“西晉尚書、中書權勢興替之經過”,及“東晉中書職事之破壞及尚書權勢獨盛”等問題之考辨,均足與本文論點互相印證,另詳拙作《兩晉三省制度之淵源、特色及其演變》一文(載新亞學報三卷二期)。今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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