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缺乏知解,忙人無法與這個真實的世界照面,只好道聽途說,借助恍惚的概念,通過陳陳相因的成見來看與做。一草一木、一食一飲盡真實,但由于錯過了與之相知之機緣,忙人也就錯過了當下這個世界。忙人每天都與世界萬物照面,萬物構成了忙人事業的原料、支柱與背景,也構成了忙人的生活情境。萬物一起到來,忙人卻以自己的意志為萬物排序。忙人不斷以己加于物,同時以物加于己,以自我為出發點取物,完全無視所取者。不過,忙人的意志并沒有也不可能弭平所取者之性味。萬物雖然被人招來,隨人的意志到來,但卻是以施加于人,影響、改變人的方式到來[1]。來者之中,對我們影響至大、最為我們熟知的是茶與酒。人對物的關系在茶與酒中得到最鮮明的體現,茶酒直接作用于人,人直接應和茶酒。
茶與酒每天不斷進入我們身體與精神,我們對之亦感受至深:“茶之為用,味至寒。”(唐·陸羽:《茶經》)“酒味甘辛,大熱。”(宋·朱肱:《北山酒經》)“至寒”、“大熱”既是茶酒之性味,也是不斷影響、塑造我們生理、心理,乃至精神者[2]。按理說,我們對這兩股極端而又相反的力量不應陌生[3],可事實是,忙人與茶酒照面,卻不知道茶酒對于自己意味著什么。
一、茶酒相樂,天下清和
盡管種類多樣,性味有殊,但酒之性味卻有一以貫之者。古人對此有充分的論述:
“(酒)其性熱獨冠群物。”(宋·竇蘋:《酒譜》)
“酒味甘辛,大熱,有毒。……酒之移人也。”(宋·朱肱:《北山酒經》)
“(燒酒)辛、甘、大熱、有大毒。消積食寒氣、燥濕痰,開郁結。”(明·李時珍:《本草綱目》)
“甘”大抵是某些米酒、果酒、燒酒的共同特征,但所有酒的一貫特征則是:大熱。“性熱獨冠群物”把酒提到熱性之物的魁首,這恰當地表明酒作為一種勢力之極致:熱之極。熱屬陽,屬于上升的力量。以熱力使人上升,由熱而成為上升、向上的力量。以熱量融化界限,由上升向上而成為突破的力量。由突破而使差異之界線得以彌合,由此而顯示出“和”的力量與品格。熱力、上升、向上、突破、融合,這構成了酒的完整的品性。這些品性作用于人,就表現為,酒以其熱力驅寒[4]、燥濕,以其熱力化解郁結,以向上、突破、融合等方式“移人”。“移人”的一個重要表現就是眾所周知的“治病”:
“酒為百藥之長”(《漢書·食貨志》)
“酒所以治病也。”(《說文解字》)
自然生命需要升降沉浮保持臟腑之間暢通,為此既需要激發各臟腑之機能,保證各臟腑之良性活動,也要打通臟腑之間郁結,使之順暢配合。酒的功能恰在此,以熱力行于各臟腑間,使機體不凝滯,保持升且降,沉且浮。健康的機體都能保持自身的升降沉浮,這是直立行走者尤其要面對的問題。酒被用來促進保持升降沉浮,所以,酒首先是藥[5]。酒之所以能為“百藥之長”,乃因為其“性熱獨冠群物”。除了驅寒、燥濕、化解郁結而平衡自然生命,酒同樣能夠調節心理情緒:
“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相親。”(《世說新語·任誕》)
“(酒)能解人憂憤,發其膽氣。”(秦觀:《清和先生傳》)
解人憂憤,發其膽氣是心理之調節。突破、融合形神之隔,而使形神相親,則貫通了形神兩域。
當然,酒之“移人”,既包含對個體自身的改變,也包含彌合自我與他者界限而走向彼此融合。“昔人謂酒為歡伯……蓋其可愛,無貴賤、賢不肖、華夏夷戎,共甘而樂之。”(宋·竇蘋:《酒譜》)以酒化解疆界,暖人心,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更有效地統和人群。
酒之“移人”更廣泛地表現為消融有差異的生命節拍,使有差異的生命節拍之間順利轉換,從而保障生命自然流動。節日飲酒[6]乃告別過去的生命節奏,迎接新的生命節奏,喜慶飲酒是為了彌合遠近,化疏為親[7],簡言之,擇日飲酒,以酒彌合節奏之差異,調節生命節奏,調節生命張弛之道,既調節自然生命的張弛之道,也調節人文生命的張弛之道。
酒使人的形神相親,使人與物的界限消弭,使人與他人的差異、距離縮短,使人與世界的隔閡軟化,界限的不斷突破威脅現有秩序。《禮記·樂記》說:“酒食者所以合歡也。”歡樂為人之所共,合歡對界限的消融也往往會導向秩序的消解。以仁愛為基本精神的孔子毫無疑問對近于仁之和樂功能的酒保持著寬容,但也為之設定了尺度:“惟酒無量,不及亂。”(《論語·鄉黨》)如何能保證飲酒不亂?使其保證有序?古人的智慧是:以禮主酒。使酒禮化,才能真正使無序歸有序。
“古者諸侯之射也,必先行燕禮;卿、大夫、士之射也,必先行鄉飲酒之禮。故燕禮者,所以明君臣之義也;鄉飲酒之禮者,所以明長幼之序也。”(《禮記·射義》)時時自覺酒的尺度與界限,將酒納入禮之下,接受禮的調控與主導,從而規避過度彌合。
酒提升人,被酒的精神支配,酒帶人不斷突破界限。酒桌上人人都變成平等者,年齡、性別、位置、道德、形神、是非等等一切差異在酒場不斷被抹平。界限均平處,萬物為一。于是乎,晝夜春秋之時被弭平,而有“以天地為一朝,萬朝為須臾”,九州四海之空被壓縮,而有“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暮天席地,縱意所如。”(劉伶:《酒德頌》)直指天地之心而把現實之軌跡,安頓身心之家園,一起看穿,現實生活世界之構架規矩齊被沖散。熱力融化、突破中,“和”得以實現,可以說,“和”通過融化、突破得到規定。
不過,“和”作為理想并不完整,“和”而不“清”,萬物流蕩而不返,融通而無涯際,失去個體之“個”而無序;“清”而不“和”,萬物隔絕而不通,不通而不生,世界失去生意。在古圣賢心目中,理想的天下是清和[8]——“清”且“和”:人清且和,萬物清且和,此乃真正的“天下”:既有人,又有物的天下。具體說,“清”是每個個體有“個”且有“體”,有界限而成就“個”,所謂“萬物并行不悖”。但每個個體之界限又非封閉自足,而是存有出入之通道,能夠接受他者,通達他者,以保持“體”與“體”通。“清”才能真正“和”,“和”才能真正“清”。
如何才能達到、保持“清”?平衡、對治“性熱獨冠群物”者必然是“至寒之物”。“至寒之物”就是“茶”。茶圣曰:“茶之為用,味至寒,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若熱渴、凝悶、腦疼、目澀、四支煩、百節不舒,聊四五啜,與醍醐、甘露抗衡也。”(陸羽:《茶經》)“至寒”之說把茶提到寒性之物的魁首,這恰當地表明茶作為一種勢力之極致:寒之極。寒屬陰,屬于下降的力量。由下降而凝結,由凝結而持守,即收攝、保持,所謂“儉德”就是指守節不渝、持守不失之品性。
茶性寒德儉,飲茶本身就是給與的是清明界限、持守自身的勢用,茶使道路更加清晰,界限更加明確,故茶被稱為“飲中君子”。茶可以除煩去膩,即清除多余的、累贅的養分,達到清凈舒和。“清”本指性味偏寒之物。《素問·至真要大論》:“厥陰之勝,治以甘清。”進一步說,“清”則是自身諧和、無纖塵之累,生命不是由他者決定,完全按照自身之道、自然由內而外展開,通暢無阻的狀態。有茶之身不會激起威脅他者、消弭界限、挑戰秩序的熱情。清有冷意,清者自清,對他人來說則難以親近,既無意(將善意)加于他人,也拒絕他者接近。“清者”則是能夠自覺遠離惡習、惡人,不為利害所累,明事理,守自身,守節不移,能夠按照規則自然由內而外展開者。盧仝“七碗茶歌”道:“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茶既可潤喉,亦可使肌骨清,不過,茶多飲亦成膩、垢。大碗喝茶,實失茶道,早有雅士指出七碗茶歌乃夸張說法而非喝法[9]。
事實上,從其進入中國文化——神話:神農嘗百草而開創醫藥、農、食文化,茶就首先是以解毒之物出現。在神農嘗百草神話中,茶乃是唯一的靈丹妙藥——解毒劑,可以解萬毒、治萬病。唐•陳藏器《本草拾遺》:“諸藥為各病之藥,茶為萬病之藥。”如果考慮到古代知識系統中,生理、心理、精神混合的話,茶本身不僅是生理之解毒劑,同時是心理、精神解毒劑。
“茶之為物,可以助詩興而云山頓色,可以伏睡魔而天地忘形,可以倍清談而萬象驚寒,茶之功大矣!……食之能利大腸,去積熱,化痰下氣,醒睡,解酒,消食,除煩去膩,助興爽神。得春陽之首,占萬木之魁。……雜以諸香,飾以金彩,不無奪其真味。然天地生物,各遂其性,莫若葉茶,烹而啜之,以遂其自然之性。……凡鸞儔鶴侶,騷人羽客,皆能志絕塵境,棲神物外,不伍于世流,不污于時俗,或會于泉石之間,或處于松竹之下,或對皓月清風,或坐窗靜牖。”(明·朱權:《茶譜》)不屈己就物,不折物順己。持守己性,保持“個”之為“個”,此既是健康之身之標志,也是健全心理之要求,茶性于此有功焉。
酒使人動,茶使人靜。酒使人歡,茶使人寧。酒打開了一條道路,打開了一個世界,調動、給與上升、升騰的熱情與力量。茶敞開了相反的道路與世界,即茶給與沉降、凝聚、收攝的道路。上升與下降都是沿著、依著實際的道路與世界。酒彌漫界限、挑釁界限,拓展實際的道路,茶持守界限,守護現成的道路與世界。
二、酒鄉有人,天下無人
酒以成歡而為生活世界所需,比如,歡宴、節慶:“大哉,酒之于世也,禮天地,事鬼神,射鄉之飲,《鹿鳴》之歌,賓主百拜,左右秩秩。上至縉紳,下逮閭里,詩人墨客,漁夫樵婦,無一可以缺此。”(宋·朱肱:《北山酒經》)飲酒之歡實因酒之熱力打破個體生命界限而致,而個體生命界限的打破同時是對生命本身的傷害:“酒味甘辛,大熱,有毒。雖可忘憂,然能作疾,所謂腐腸爛胃,潰髓蒸筋。……百藥之長,黃帝所以治疾耶。”(宋·朱肱:《北山酒經》)作為百藥之長,治療之功巨大,酒之歡樂固可消憂愁,開郁結,但顯然多飲則成疾,多飲亦生禍。
“夫豢豕為酒,非以為禍也,而獄訟益繁,則酒之流生禍也。是故先王因為酒禮,一獻之禮,賓主百拜,終日飲酒而不得醉焉,此先王所以備酒禍也。故酒食者所以合歡也,樂者所以象德也,禮者所以綴淫也。”(《禮記·樂記》)
酒雖為生命所需,但酒之向上、突破的品性又威脅著正常的倫序。當酒被放縱,充滿、支配著生命與生活,混亂必如期而至。所謂“獄訟益繁,則酒之流生禍也”,正是酒性流蕩之果。酒不能充當生命第一原則,需要為酒設限以控制酒,禮之綴淫,即以禮[10]控制酒亂,此在《禮記》有多層次論述:
《禮記·禮運》曰:“故玄酒在室,醴醆在戶……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齊上下,夫婦有所,是謂承天之祜。”
《禮記·禮器》:“禮也者,反本修古,不忘其初者也。故兇事不詔,朝事以樂;醴酒之用,玄酒之尚。”
《禮記·鄉飲酒之義》:“尊有玄酒,貴其質也。……尊有玄酒,教民不忘本也。”
《禮記·郊特牲》:“酒醴之美,玄酒明水之尚,貴五味之本也。”
孔穎達疏《禮運》:“玄酒,謂水也。以其色黑,謂之玄。而太古無酒,此水當酒所用,故謂之玄酒。”水為酒之本,以水為尊,是因為,水不會像酒一樣突破界限,打破秩序[11]。水為酒之質,酒之本,水滋養生命,不亂生命節奏,以水為尚首先體現的是守禮精神。水(玄酒)為酒之初,祭祀之禮,以水為尊,以醴酒為卑,非不用醴酒,用之以示尊卑。堤防、警惕酒,是因為酒會突破既有秩序,將人導向秩序之外。以水來設防,以水降低酒的地位,只具有象征意義。這個象征不斷提醒酒本身不是目的,也不應成為目的。
“酒困日長唯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蘇東坡:《浣溪沙》)“困”、“欲睡”是對清明意識之弭平,是對“日”的消解,也是對“醒”的消解。“醒醉還相笑,發言各不領。”(陶淵明:《飲酒》其十三)酒不僅改變人的生理,也會改變人的心理、精神,酒為平淡的日常生活注入活力,提升改變日常生活色調,保持升騰性。前人對此多有論說,如:
“酒,正使人人自遠。”(《世說新語·任誕》)
“酒正引人著勝地。”(《世說新語·任誕》)
“平局無事,汙罇斗酒,發狂蕩之思,助江山之興,亦未足以知曲蘗之力,稻米之功。至于流離放逐,秋聲暮雨,朝登糟丘,暮游曲封,御魑魅于煙嵐,轉炎荒為凈土,酒之功力,其近于道耶?與酒游者,死生驚懼交于前而不知,其視窮泰違順特戲事爾……善乎,酒之移人也。”(宋·朱肱:《北山酒經》)
“行藥勢,殺百邪,通血脈,厚腸胃,消憂愁。”(元·忽思慧:《飲膳正要》)“酒,……可通行一身之表……少飲則活血行氣,壯則御寒,遣興消愁,辟邪逐穢。”(《本草綱目》)
“(米酒)通血脈,厚腸胃,潤皮膚,散濕氣,消憂發怒,宣言暢意。”(《本草綱目》)
因酒而有酒眼、酒心,用酒眼搖晃世界,一切都被松動。用酒眼看世界、用酒心感世界,同時也筑建了相應的新世界:靜止的開始移動,位置被轉換,規范被打破,成見被拆散,上下被扭轉[12]。
“醉”是酒給與飲者的正常期許,我把自我交給酒,跟著酒走出自身,自我的界限被打破,他者的界限亦被打破。《說文解字》:“醉,卒也。卒其度量,不至于亂也。”“酉”表示酒,“卒”表示終結,醉即度量之邊界,清醒之終結。我被酒帶離開這個世界,漂浮于萬物之上。一切都松動,浮游無據,不斷上升,新世界蛻化、生長,成就但永恒流轉。
當禮崩樂壞、道理被虛無化,沒有高高在上的權威,各種妖孽猖獗,有恃無恐,沒有什么能壓制、阻擋酒成為第一原則。尤其是,現代人昧于天道,逐樂為尚,不受天令而以己意為令。更高更快更強、天天向上的勁頭,不斷的增長,無窮盡、沒有盡頭、不知節制無限增長的幻想。不斷突破界限、不斷打破記錄,這正是酒的精神上升為第一精神原則帶來的實際效驗。酒的度數越來越高,喝酒速度越來越快,酒的吸引力越來越強。酒與人為同道,人愿與酒相與。與酒同在,愿與酒化,成為酒人。規矩被酒打破,天道被酒打破,無法無天,此是時代精神,也是酒的精神。二者契合無間。激情只是表象,歡伯只是媒約。酒不斷打破界限,自我之限制、約束不斷解除,無物決定我,似乎能成就自主自足之我。但中了酒的迷藥,自主自足之我只是幻相,我被酒不斷帶出自身,于是我不斷走出自身。泯滅界線而氣血通暢,差異之間因界線撤離而保持流動。有差異的個體間實現流動。
當酒成為時代精神,刺激、增長、夸張,熱量不斷地、不知疲倦地吸取,以致極度膨脹而熱量過剩。以添加香料、刺激胃口為特征的川菜、湘菜已打遍中國,麥當勞則打遍世界。它們不僅是進酒之小菜、酒精之小兄弟,更是酒的伙伴。不知自身界限,不知萬物界限,不知止,這是酒的品格:融化界限。酒鄉之人,非唯“昏昏然,冥冥然,頹墮委靡,入而不知出焉。”(戴名世:《醉鄉記》)更多的表現為不喝而醉,“不入而迷者”之酒意。所為“迷”,不是理智欠缺,而是理智普照,灼物傷人:明分秋毫,計算無止境,逐利無止境[13]。比比皆是不入而迷者,此正是:酒鄉有人,天下無人。
三、煩[14]:酒鄉人情
好酒者樂不知返,惡之者避之唯恐不及。我們對酒的認識一直被情緒控制,但與酒內在相關的特定情緒并不是好惡,而是“煩”。煩浸透于日用間,難以發覺,難以根除。煩在茶酒中有其生長路線與根據,同樣,在茶酒中亦蘊含著相應的解脫煩之道。
酒進入特定文明或許有其偶然性,給予酒以思想文化的規定卻并不偶然。換言之,飲酒皆有思想文化的起點。但對于生命個體來說,酒之思想文化的意義卻不是自明的。我們感興趣的是,忙人飲酒的起點在哪里?調和眾味,療治陰陽失衡?還是純粹的取樂?與酒同在的忙人,由于忙,由于迷失天道,已經不知如何飲酒了。常見的是,飲酒似乎已經成為個人可以隨意掌控的私事了。人酒感應而于己有損有益,此人皆知,但無視損益。只圖個人感官愉悅,或個人利害,比如為了生意而飲酒,等等。酒出于口腹之欲為多,為其香辣而飲食;把酒理解為性情之事,為性情,為雅名而飲,是目飲、耳飲,等等。“以酒為漿”(《黃帝內經·上古天真論》)把酒當飲料,當做日常必需品,所謂“好一口”,實不良習慣也。“酒為歡伯,除憂來樂。”(漢·焦贛:《易林·坎之兌》)然而,昧于天道之忙人,更多還是飲酒取樂,也就是說,以感官娛樂為出發點與目的,以自我為出發點與歸宿,取酒就之。好酒者常聲稱酒為至尊,以酒為尊者往往使酒屈從于己,赤裸裸地以己為尊。另一方面,酒入人深,把自身交給酒這個他者,這又意味著放棄自己,以己為尊者失去自己,酒、人之尊盡失。人對酒,授性而不受道,以欲加于酒、以欲取酒,卻無道護身,無道平息莽撞的欲望、意志。放縱欲望,欲借力于酒,以酒提升自我,使虛妄之心飄蕩在虛幻的高峰。自我欲借酒之上升之力實現自主、自由,而這恰恰是一條通往煩的道路,因為,飲酒的起點實際上就是煩的起點[15]。
任何上升都有限度,對有限的自然生命尤其如此,生命的限度乃上升必然遭遇之阻力。酒入身,熱力融化血脈,其升騰之力使四體百骸沸騰。由肢體不斷向上,沖向頭腦。肢體、頭腦又自然阻擋、應對,熱力在此間不得消散,返回頭腦四體百骸間。熱力不斷升騰、沖擊、沖撞身體,身體熱量不斷儲積,于是作為身體不斷上-火。生理上火,加之當代人普遍無意也無力止上升熱力,普遍無心力止酒意,酒精夾雜欲火、意志之火[16],酒意較酒精更強地上升,兩者互相助長,有限的身體膨脹欲裂。欲升而不能,欲降而無意,火旺卻不能行上,水消亦不能行下,能上不能下,陰陽不通而隔絕,于是心理精神上煩而無盡。煩主要表現為躁動不安,所謂煩躁是也。古代人,有所飲,有所不飲。現代人,一味飲而不知止,知進而不知退,知往而不知返。不斷上升,從胃到頭腦。不斷的升騰沖擊頭腦,頭腦受壓而熱痛,煩產生了。或可說,自我有限的身體與精神構成無限上升、突破的第一道屏障。
辛辣、麻辣之熱量若酒,大量攝取高熱量之物,未飲已醉。麻、辣者乃上行、上升的力量,同樣是消融的力量,升騰、消融而不斷突破,使人麻木、失去知覺。麻而致煩,同于酒之辛熱致煩,此可謂“麻-煩”。其心酒化,血氣上升、突破不已而產生煩。廣而言之,能上而不能下,期許增長而不能承受現狀或下降,執著于增長無極限的幻想。此正所謂“惟酒是務,不及其余。”
同樣剛性的他人構成了無限上升突破的第二道屏障。煩具有外傾性,會表現對外物的沖擊、沖撞,甚至直接侵犯他者;同時對來者表現出十足的剛性[17]。“煩著呢,別惹我”。“煩我”容不下他人,“煩我”總試圖突破自身、走出自身,加于他者。在當代,個性普遍張揚,我們注定被置于一個個同樣蠢蠢欲動、欲以己加于我的他者之中。升騰、突破、進攻必然遭遇同樣剛性的他人。兩個,乃至多個剛性自我不斷碰撞,對等的欲望與意志對撞,以加倍的力量回擊心力。因強而折,帶折而返,欲伸不能,欲罷不能。摩擦生火,心火升騰不已。此是生理上的煩,更是心理上的煩,也是精神上的煩。因為有火(煩)可發(泄),我們也不難理解現代人為何動輒對他人發火。
剛柔相濟的萬物則是無限上升突破的第三道屏障。技術能力的增長將事物柔弱面不斷呈現出來,以規律形式將此柔弱面加以利用,人類的成就感因此而不斷增長增強。以知識技術肆無忌憚而不分季節的、不分地域的召喚萬物,萬物整齊地到來。但欲望的界限永遠超前于認知的界限,認知的界限又溢出處于世界之中的真實萬物。最精密的數學永遠編織不成恢恢的天網,遺漏的恰恰是萬物致命的剛性。萬物皆有自身之道,有自身運行矢量,即有方向與慣性,有自己參與并契入的剛性的系統,形式、顏色、聲音、味道、質量、速度、體積、硬度、密度都可以轉化為抗拒之力,都構成了萬物之剛性。知識技術可以利用而不能改變萬物之剛性,夾雜主宰欲的欲望,以及以“把握”為核心品性的知識技術,必然欲改變此剛性。無止境的欲望、認知與剛性萬物之間的摩蕩,其結果是欲望、認知的短暫得手與欲望、認知的無休止挫折,煩也就源源不斷地涌現。我們雖然不像對他人那樣常對物發火[18],但物之剛性無疑也助長了我們的欲望火焰。
酒的精神泛濫,冒險、突破、升騰的短暫成就催生出激揚、奔放、盲目的樂觀。最重要的是,精神的道路由沉潛而上揚,解放、開放、奔放,一往無前,往而不返。煩成為籠罩、支配當代人身心的最主要情調。焦慮可以看作是煩的濃重形態,怒則是煩的外泄。一酒解千愁[19],煩的時代也是一個“愁”不斷被沖散,愁逐漸消逝的時代。
正因為酒的精神泛濫:酒精度越來越高,等等,茶[20]才相應被重視、強調,重尋所謂“茶道”[21]。對于茶來說,色、香不是道,性、味才是道。茶性茶味即茶道,茶授我以其道即授我以其性味。職業化表演首取取茶之品位身份,次取茶之形色,次取茶之香,獨不取茶之味、之德[22]。這不是契入天道,與天道感通[23],而是遠離天道。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更常見的是,飲茶出于生活習慣,出于定式,早上一杯茶,或上班一杯茶,等等,或是出于口腹之欲,出于性情,甚或為雅名而飲,簡言之,是任己意而為。“以茶為漿”把茶上升為第一原則了嗎?以茶為漿者逆“守”而為,乃是純粹的“釋放”,茶有收斂之性,即有儉德,如果說以茶為漿者還有所守的話,守的只是自己不斷膨脹的欲望。茶德被溶解,被酒化,被欲望化。
這個解毒劑普遍進入日常生活意味著什么?是茶葉——解毒劑太廉價嗎?當然不是!事實是: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毒太深。把“以茶為漿”視為當然,然“茶”亦能作疾。“茶宜常飲,不宜多飲。常飲則心肺清涼,煩憂頓釋。多飲則微傷脾腎,或泄或寒。蓋脾土原潤,腎又水鄉,宜燥宜溫,多或非利也。古人飲水飲湯,后人始易以茶,即飲湯之意……茶葉過多,亦損脾腎,與過飲同病。”(明·許次紆:《茶疏》)依茶至寒之性,過度飲茶不僅會損脾胃,而且會造成心理郁結,以茶除煩,煩雖可去,卻促愁生。
茶有至寒之力,呈現向下、沉降、收攝、凝聚之勢。以守身不失,愛而不用,持守自身,保持邊界與各自的差異為基本品格,故茶有儉、嗇之德。淫于茶而過度持守、憐惜自身,則身心郁結而成愁。愁亦作“愀”。“愁,憂也。從心秋聲。”(《說文解字》)“西方生燥……辛生肺……在志為憂,憂傷肺。”(《素問·陰陽應象大論》)肺以發散、釋放而得以生養,憂愁郁結,故傷肺。憂同愁,皆指情志郁結。具體說,收攝、凝聚勢力不已,一味收攝、凝聚而不得釋放,勢積成“愁”。愁是收縮、郁結,是入而不出、返而不往,所謂“愁腸百結”之“結”、“愁眉不展”之“不展”、“愁云慘談萬里凝”之“凝”俱是愁之態。愁沉而有下墜之重,故“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愁人封閉自身,不會突破自身、他人、萬物,因此,愁表達的是愁者的一個底線。在此意義上,愁始終貫穿著濃重的自我憐惜、自我護持、自我保護色彩。古典世界所追求的、有所止的“保生”、“成德”無疑都浸染著“愁”。“愁吃愁穿”即吃飯穿衣成為問題,不是吃穿多少的問題,而是有無吃穿,吃穿底線問題。“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李清照)凝結、下沉,至于精神底線[24],愁之沉重壓得人無絲毫透氣處,真要“愁死人”——底線將被打破,沒絲毫余地。愁指向內不向外,多愁善感者大都是自怨自艾,對自己身家性命憂慮者,因此,多愁者因憐惜、護持自己而傷己,反倒不會危及他者,不會傷人。上升、釋放的煩難以成質,凝聚郁結之愁而易成形,不難理解,愁一直被當作一個有形質者,比如“對愁眠”,“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煩的時代也是一個“愁”不斷被沖散,愁逐漸消逝的時代。生產富足,吃穿用不愁,換言之,吃穿用失去了“愁”(對吃穿用追逐無厭而有煩),技術發達使我們失去了離愁[25],失去了鄉愁[26]。“無故尋愁覓恨”者越來越少,尋愁是尋找、制造自我封閉的底線危機,尋找、制造值得擔憂、必然擔憂的自身不幸面相,比如,被不公正對待、被分離、被忽視、被拋棄。不能說古人有愁無煩,古人亦欲升騰、欲突破,亦有煩,只不過,在一個個性普遍被壓抑的時代,人們感受最普遍的是愁,愁甚至被當做永恒不解的情緒,所謂“與爾同消萬古愁”之“萬古愁”是也。而在個性張揚、不斷開疆拓土的時代,個性與“進化”、“無限”等觀念深入人心,不知所止。酒勝于茶,酒意籠罩著茶,“以茶為漿”使得立茶德于今世幾不可能,故多煩少愁,煩理所當然成為人們最普遍的感受。
愁靜煩動[27],就實質說,兩者都是升降沉浮之不暢。愁凝聚、收攝、郁結、沉降而不升浮,從而不出不通;煩升騰、突破、升浮而不沉降,從而一身不通,內外不通。
歸根到底,天道迷失而致煩,具體說就是自身陽熱亢奮、陰陽失衡而致陰陽亂象。對茶酒是依賴正基于此生存狀況。世道不明,陷溺于忙、累,煩甚多,需要以酒解愁,以茶除煩。但茶酒終究解決不了這個問題,所謂“借酒澆愁愁更愁[28]”。出于私意的茶酒加重了這個問題,無節制地施加于自身毫無希望。
寒、熱不能也不應單獨主導我們生命與生活,不能也不應成為生命與生活的唯一或第一原則。酒解愁,茶消煩,即用熱性之物對治寒性之身,用寒性之物對治熱性之身,此即傳統醫家所謂“熱者寒之”、“寒者熱之”之陰陽平衡原理[29]。
百藥之長、萬病之藥成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因為日常生活病得太深,人之生命病得太深。我們常抱怨日常生活“太乏味”,萬物真味雖有流失[30],導致乏味的更多是我們口味的爽失而不能欣賞平淡[31]。欲望太強烈,需要不斷尋求刺激,通過刺激而使生活有滋有味,遂了欲望卻壞了胃口。
淫于酒傷陰,淫于茶損陽,茶酒泛濫,而使“陰陽雙虛”成為這個時代生命體的普遍特征。欲消除煩,必須使自身歸于正道,在正道的根基上給茶酒恰當的位置。
茶酒可行禮樂之功,但在禮崩樂壞之際,酒不得“和”,茶不得“宜”,茶酒皆不得其正。茶酒直接感動人,無節制茶酒源于人之精神的無節制,精神紊亂表明不敬天道,不從天道。反過來,無節制茶酒助長了精神紊亂。大碗喝酒,大碗喝茶,大碗之大使我們錯過了與萬物親密知接的機緣,碗大展露的是飲者之胃口大、欲望大、意志之狂妄自大。由于狂妄自大,昧于己意而迷失飲食之道,現代人注定無法擺脫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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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急切地將大地劈開,以功利之心招萬物到來,滿懷希望發個大財,未曾想同時也打開了潘多拉盒子:輻射、病菌無盡涌來。所呼吸的“風”,飲用的“水”不斷惡化,與人息息相關的風水之惡化,人注定出問題。
[2] 當然,我們一日三餐都攝入大米與麥子,可是,米之性味是“平”、“甘”,麥子性味是“干”、“涼”,對人有滋補之功,不像性味至寒的茶與大熱的酒那樣極端。
[3] 茶與酒在萬物之中擁有特殊的地位,因為兩者既是“物”,也是“事”,確切地說,它們是因人之意欲而被制作出來,因其為“事”而成其為“物”。人們當然知道茶寒酒熱,但轉眼就將之當作商品,當作陌生之物。
[4] 以酒驅寒,早已成為生活常識,如:“斗酒散襟顏”(陶淵明:《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
[5] 古漢字“醫”從酉,酉即酒,《說文解字》說“醫之性然,得酒而使。”會使酒治病就是醫,酒的身份隨醫而得以確定。醫者多為巫,故醫亦作“毉”。融化、突破身心之界限而升騰至神圣之域,此乃巫分內之事也,此恰是酒之能事,巫與酒淵源深矣。
[6] 如《禮記·月令》:“立春之日,天子親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以迎春于東郊。還反,賞公卿、諸侯、大夫于朝。命相布德和令,行慶施惠,下及兆民。慶賜遂行,毋有不當。乃命大史守典奉法,司天日月星辰之行,宿離不貸,毋失經紀,以初為常。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乃擇元辰,天子親載耒耜,措之參保介之御間,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躬耕帝藉。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諸侯九推。反,執爵于大寢,三公、九卿、諸侯、大夫皆御,命曰勞酒。”立春乃新的一年的開始,是新的生命節奏的開始,“勞酒”打破冬令節奏,告別之而迎接新春的節奏,乃“春時行春令”的必要準備。
[7]婚慶皆飲酒,其意亦在于融合,如:“婦至,胥輯婦以入,共牢而食,合巹而酳,所以合體同尊卑,以親之也。”(《禮記·昏義》)“合巹而酳”就是原本未曾見過面的新婚夫妻喝交杯酒,即以酒融合異姓之疏而合體。
[8] 秦觀為酒立傳,贊曰“清和先生”。從其撰述可以看出,清和先生主要還是以“和”為德,如:“布衣寒士,一與之遇,溫于挾纊。”盡管秦觀說“先生與人游,多隨其性,能解人憂憤,發其膽氣。” (秦觀:《清和先生傳》)“隨人之性”并不是把人性完整地發揮出來,而是把當下之性表現出來,“解人憂憤,發其膽氣”不是守護(“清”)當下之性,而是釋放、發揮(“和”)當下之性。清且和理想在儒道思想中都有表述,如《中庸》所謂“溫而理”:“君子之道,簡而文,溫而理”,有溫能和,有理乃清;《莊子·田子方》:“緣而葆真,清而容物。”隨順物事而能保持自身之真,此即“和而清”,保持自身,又能容納眾物,此即“清而和”;《易·乾·彖》:“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各正性命”即萬物各自展開為元亨利貞過程,從而獲得獨立、充實的規定性,性命得其“正”即得“清”。“保合太和”即保有且合于“和之至”(太和),即眾物保持彼此之間的融通與諧和,此即“和”。
[9] “茶須徐啜,若一飲而盡,連進數杯,全不辨味,何異傭作?盧仝七碗,亦興到之言,未是實事。”(明·羅廩:《茶解》)
[10] 在諸原則之爭中,酒從來就沒有冠冕堂皇成為第一原則,禮崩樂壞之后,作為第一原則的道、理都充當著酒的宰制者,但這沒有妨礙酒成為無數個人的人生最高信條。“平局無事,汙罇斗酒,發狂蕩之思,助江山之興,亦未足以知曲蘗之力,稻米之功。至于流離放逐,秋聲暮雨,朝登糟丘,暮游曲封,御魑魅于煙嵐,轉炎荒為凈土,酒之功力,其近于道耶?與酒游者,死生驚懼交于前而不知,其視窮泰違順特戲事爾。”(宋·朱肱:《北山酒經》)酒“轉”世“移”人,功近于道,失于世者多就之,此中悲涼!
[11] 在《禮記》中,“水”有親和性而不遠人,如“水之于民也,親而不尊;火,尊而不親。” (《禮記·表記》)但較之酒,水之親和卻以“淡”為特征:“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壞。”(《禮記·表記》)所謂“淡”就是所出者稀,所受者寡。所出者稀,他者得以全;所受者寡,自身得以全。
[12] 酒的世界之極致是“醉鄉”。在酒者眼中,“醉鄉”不是混亂無序的代名詞,而是與無道混亂迥異的新世界,王績《醉鄉記》酒描述了一個酒者的烏托邦:“醉之鄉,去中國不知其幾千里也。其土曠然無涯,無丘陵阪險;其氣和平一揆,無晦明寒暑;其俗大同,無邑居聚落;其人任清,無愛憎喜怒,吸風飲露,不食五谷。其寢于于,其行徐徐。與鳥獸魚鱉雜處,不知為舟車器械之用。昔者黃帝氏嘗獲游其都。歸而杳然喪其天下,以為結繩之政已薄矣!降及堯舜,作為千鐘百壺之獻。因姑射神以假道,蓋至其邊鄙,終身太平。禹、湯立法,禮繁樂雜,數十代與醉鄉隔。其臣羲和,棄甲子而逃,冀臻其鄉,失路而道夭。故天下遂不寧。至乎末孫,桀、紂怒而開其糟丘,階級千仞,南面向而望,卒不見醉鄉。成王得志于世,乃命公旦立酒人氏之職,典司五齊,拓土七千里,僅與醉鄉達焉,四十年刑措不用。下逮幽、歷,迄乎秦、漢,中國喪亂,遂與醉鄉絕。而臣下之受道者,往往竊至焉。阮嗣宗,陶淵明等數十人,并游于醉鄉。沒身不返,死葬其壤,中國以為酒仙云。嗟乎!醉鄉氏之俗,其古華胥氏之國乎?何其淳寂也如是?”“醉鄉”不同于“禮法”世界(所謂“與醉鄉隔”),不同于暴政(所謂“桀、紂不見醉鄉”),不同于喪亂之世(所謂“中國喪亂,遂與醉鄉絕”)。
[13] “力波啤酒,喜歡上海的理由”(力波啤酒的老廣告),一語道破天機,整個城市被酒控制了。上海是一個讓人愛恨交加的城市,往往沒來得及愛就開始恨,恨永遠擺脫不了……“忙著賺錢,忙著喝酒”(《非誠勿擾》臺詞)飛速流轉,癲狂的變換,不是為欣賞,是為了突破,所謂“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 “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這既是一種精神,也是一種存在姿態,更是一種已經塑造成形的現實。全國各個城市競相將這句話作為本地引以為傲的寫照與成就,浮夸中包含著幾分真實性。
[14] 古人以煩、煩惱翻譯梵文klesa,二者有相似相通之處:klesa是各種擾亂身心并使人產生迷惑、苦惱、意亂等不良精神因素的總稱,煩則指貫通生理、心理、精神的內在不平衡。
[15] 煩首先是自身失調,比如,生理上上火,即自身平衡被打破,在此意義上可說煩沒有對象。心理上、精神上上火可能需要“瀉火”、“出火”,“瀉火”、“出火”是找個對象協調之、平衡之,它們不是煩的對象,而是擺脫、消除煩的東西(平衡乃“解”之重要意義)。海德格爾認為,sorge(中譯“煩”)與生俱來,與生同在。sorge沒有對象,其意與之并不一致。失調、失衡的前提是說,生來原本協調、平衡,由于后天原因協調、平衡被打破。
[16] 貪嘴首先表現為欲火升騰,實則有一擴張的意志在升騰。
[17] 性柔者無煩,柔軟開放的邊界對來者總是觸之而避、觸之而退、觸之而隱。不管來者是純粹的剛性,還是剛柔相濟,性柔者總有接受、容納來者的空間。
[18] 小孩被外物碰疼,往往會拿此物解恨,或大人裝著回擊此物以為小孩解恨,大人不會如此。《莊子·達生》:“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被飄瓦擊中者往往怨自己倒霉而少有怨飄瓦者,這恰恰被當作人成熟的標志。《莊子·山木》:“方舟而濟于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于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虛而今也實。”無人之舟與有人之舟來撞,無人而無目的,有人則有意為之。無目的的事件屬于自身遭遇之一部分,有意為之之事件屬于他者的冒犯,故“向也不怒而今也怒”。
[19] 元·不忽木:《點絳唇·辭朝》有:“嘆古今榮辱,看興亡成敗,則待一醉解千愁。”酒放愁收,酒升愁降,以酒解愁一直被當作理所當然的應對之策,如“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范仲淹:《蘇幕遮》)
[20] 人們對茶能否解酒有種種不一的說法,誠然,茶、酒都可以直接作用于人而實現寒熱調治,但二者直接作用則有限。但茶可祛煩,此當無疑:“一吸懷暢,再吸思陶。心煩頃舒,神昏頓醒。”(明·周履靖:《茶德頌》)
[21] 然時下所謂“茶道”,不過是穿古義、用古器、焚古香、奏古樂、行古禮……所做的不過是粉飾其茶藝表演性質而已。與文藝一樣,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應酬而已。喧鬧之表演,助興鬧熱,使性而非養性。
[22] “茶有真香,好事者入以龍腦諸香,欲助其香,反奪其真。……水泉不甘,損其真味。”(明·張謙德《茶經》)“茶內投以果核及鹽、椒、姜、橙等物,皆茶厄也。茶采制得法,自有天香,不可方儗。”(明·羅廩:《茶解》)現代人不求茶味,亦求不得。不得茶味,亦不得其香,徒得其色而已。茶以性味為德,不求茶德,亦遠茶道。
[23] 飲茶講究心、時、境與茶性和諧,如:“心手閑適;披詠疲倦;意緒棼亂;聽歌拍曲;歌罷曲終;杜門避事;鼓琴看畫;夜深共語;明窗凈幾;洞房阿閣;賓主款狎;佳客小姬;訪友初歸;風日晴和;輕陰微雨;小橋畫舫;茂林修竹;課花責鳥;荷亭避暑;小院焚香;酒闌人散;兒輩齋館;清幽寺觀;名泉怪石。”(明·許次紆:《茶疏》)
[24] “少年不識愁滋味”,錦衣少年不知人生窘迫,世事艱難,未曾觸及人生底線,故不識愁滋味。若是“窮人孩子早當家”,若是少年逢著家亡國破,恐怕亦能“識盡愁滋味”。“愁找不到工作”,是對自己缺乏信心,是把自限于特定界域;“愁嫁不出去”,同樣展示自身信心缺失而導致封閉自身。“愁人知夜長”,因人收攝凝聚而致時間凝滯,凝滯即拉長(相反,心情之快可致時間快,快樂時總感覺時間過的快)。
[25] 親朋如手足,分離意味著褫奪自己的手足。在古代,分離也許還意味著永遠的失去。今日,天涯已成咫尺,人與人之間的空被填滿,故只有天天見面,互相妨礙而生的煩。
[26] 鄉愁是離愁之一種,是離別故鄉之后,欲與而不能,欲歸而難成行所帶來的情意收攝——痛。生長于斯,身家性命之所出與所依,與之分離,也就失去了依靠與根基,所以,鄉愁是情感精神上的“斷奶”。而今天,鋼筋水泥,他鄉故鄉一個樣,一樣的自來水,一樣渾濁的風,一樣渾濁的溪流,一樣的食品,一樣的口味。故鄉被技術弭平,被技術貶抑,被技術充滿,故鄉被煩充滿,被煩改變。
[27] 愁顯示出寧靜的抑郁氣質,煩則表現為躁動不安的“酷”(cool)、“帥”等奔放品格。
[28] 酒可疏通生理上的郁結,可解生理上的愁,但愁更多地表現為心理現象,其根源則是復雜的社會生活。在這個意義上,酒能做的只是暫時的遺忘,而不能真正解除“愁”。解愁有限,酒制造煩的功夫卻有使不完的力量。現代消費社會最反對的是“精行儉德”,現代人也最缺少精行儉德。缺少精行儉德而暴飲茶酒,新的煩愁于是源源不斷被制造出來。
[29] 更確切地說,“熱者寒之”、“寒者熱之”之法針對的是身體機能正常的人,對于身體虛弱者,則采取“陽病治陰”、“陰病治陽” (《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之法,以達到陰陽平衡。當然,“陽病治陽”之法亦有用之,如以酒解煩,即是通過升浮而宣泄,打通陰陽(茶解煩是通過清火、清心,而保持機體正常運行)。
[30] 現代技術統治下的自然,將人的意志欲望加于萬物之上,萬物不得天之時(如反季節之物)與地之利(如現代動物養殖),遂致萬物失味。
[31] “五味令人口爽”(《老子》12章)“君子之道,淡而不厭。淡味長,有滋味便是欲。人不愛淡,卻只愛鬧熱。”(陸九淵:《陸九淵集》第460頁,中華書局1980年)。